桑果、枇杷，還有那個叫衛衛的憨丫頭

衛東捲起褲腿，兩腳一甩，鞋飛了出去。脫掉白襯衫，往上一躥，吊住了歪脖樹。盪幾盪，雙腿一縮，順慣性猴上了樹。

乃鋼親伯家的兩棵桑樹，是全埭最大的。河邊那棵吸了太多水，味道寡淡，不屑吃。

這一棵歪在茅坑的邊上，樹冠像一把巨傘伸向路上，肥料足，蜜甜。從它掛果開始，就被我們惦記上了，看它從翡翠綠變成琥珀澄，到絳珠紅，低處的，都被我們跳著摘吃了，儘管很酸。現在，終於變成黑珍珠紫了。

衛東摘了一把桑果，一拋，脖子一伸，嘴一張，一顆黑珍珠掉進去了。甜啊，他逗我們。底下的也伸著脖子，張著嘴，直勾勾地看著，像等著烏鴉嘴裡掉下肉來的狐狸。喉嚨「咕嚕嚕」地咽著唾沫，等來的卻是空氣。

「晃點下來呀，衛東！」哀哀懇求。「有本事自己上來！」衛東把桑果柄扔了下來。

「我們割的豬草都歸你！」他無動於衷，倚在樹榦上，捏起食指拇指，做望遠鏡狀，越過鬼頭楊、楝樹、朴樹，望出去：「衛衛家的枇杷熟了。」

「你搖桑果下來，我帶你們去偷我家的枇杷，我爹爹去小秧田放水，我媽在田裡扣油菜。」

衛衛的小眼睛有點鬥雞眼，白多黑少，此時放著光，大臉盤漲得通紅，臉上的雀斑越發明顯了。

她是堯寶家的女兒，有點弱智，一年級讀了三年都沒能升級，就不讀了。

樹上一陣響，落了一陣桑果雨，大家一擁而上。真甜啊，個個吃得一手、一嘴的黑紫，牙齒都紫了。

偷枇杷去！衛東指揮。走，衛衛就帶頭走。

衛衛家的場上一根草都沒有，一個凹凼都沒有，用碌碡滾得貼平，光得像一面鏡子。場上有兩棵大枇杷樹，一棵盪著鞦韆，一棵像倒掛的大褲衩，樹榦又矮又粗，我都抱不過來。沒人去盪鞦韆，都上樹了，驚得樹上的鳥都飛走了。

金黃的枇杷上面一層毛，像衛東嘴上剛冒出的一圈絨毛。在衣服上蹭一蹭，剝開薄薄的皮，露出了橙紅的果肉。水靈靈，咬一口：酸！大約剛吃了桑果，嘴裡直冒酸水。嗞了嘴，倒吸氣。大家拿枇杷互砸玩。

秀梅帶著涼帽，穿著一件白底紅花的的確良襯衫走在路上，結實的胸把衣服撐得挺挺的。衛東打起了呼哨。「討債鬼，小毛點堯寶家來敲你們！」她嗔笑著走了。

5月14日，枇杷尚青

陽光透過密密的琵琶一樣的樹葉絲絲縷縷投下來，像金色的琴弦。我仰著臉，眯著眼，望向河邊的石榴樹，像一個頭插紅花的婀娜女子在臨水照影。有魚兒頂出水面，浮萍給她貼上了綠眼珠。翻個身，又鑽下去。河對岸，剛剛灌飽漿的麥穗像青澀的少女在初夏的風中搖曳著，微紅了臉似與清風說著什麼悄悄話。

「不好，我家爹爹家來了！」大家呼啦一下從樹上滑下去，挎上豬草籃落荒而逃。我正定神，晚了一步，慌忙像狼牙山壯士一樣跳下去。狠狠地摔倒地上，手臂結結實實地壓在身下。我忍著痛一跳一跳地逃走了。

驚魂未定地跑回家，發現衣服也扯壞了，手痛得不能動。可是不敢吭聲，怕媽媽知道了要罵，怕堯寶老老來家告狀。裝腔單手翻著《兒童文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到晚上洗澡時發覺手根本不能舉，才嚇得大哭。去醫院一看，原來脫臼了。醫生給湊了上去，吊了石膏回來。

堯寶老老讓衛衛送了一網兜枇杷來，很甜，我瞄瞄媽媽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沒敢多吃。

再也沒敢爬樹偷枇杷。

每年小滿，衛衛都會送枇杷給我吃。我把核種在田裡，卻沒長出枇杷樹來。

有時人家買了枇杷罐頭來看奶奶，我流著口水看著那去了核的、泡得胖嘟嘟的枇杷肉。奶奶開了罐頭分我們吃，喝一口糖水，甜到心裡，枇杷肉含在嘴裡，等甜汁都沒了才捨得咽下去。有時還會饞奶奶的川貝枇杷膏，拿手指刮一點舔舔。

衛衛後來嫁給了一個瓦匠，不會貼地磚，專給人家貼牆上的馬賽克。

她家的兩棵大枇杷樹，因為造房子也砍掉了。

後來也吃過埭上別人家送的枇杷，不知是不是堯寶老老家的種子長成的，總覺得沒有他家的甜。見過東山漫山的枇杷，很壯觀，但全罩著黑色的防鳥網，意興全無。

我不知怎麼得了哮喘，母親到處求醫問葯，找中醫開了幾十貼葯，用枇杷葉做藥引。母親要來枇杷葉，用刷子洗掉絨毛，跟葯一起煨。一罐子一罐子黑乎乎的中藥喝下去，苦得眼淚直流。病終於漸漸好起來，不知是不是那枇杷葉的功效。

母親在城裡買了房子，我買了一幅《枇杷山鳥圖》送給她掛在餐廳里。

又是一年小滿，又是一年枇杷黃。想起了那年，想起了那個叫衛衛的憨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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