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破了個洞

文︱冬 夏

圖︱network

2007年9月，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老公被查出得了骨癌。

匆忙給單位領導打了電話，我倆直奔北京。下火車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到處都是涌動如銀河般的車流。五彩繽紛的夜景，卻無心欣賞。我們直接去北京地壇醫院掛了急診，安頓下來。

第二天，醫生開了各種檢查單，整整忙碌了一上午。我和老公顧不上交流，只是一直握著老公的手。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夢醒了，驚出一身冷汗。

確診結果是老公右側骨盆上端長有如拳頭大小的腫瘤。想保命，要儘快手術。站在首都醫院的長廊上，我失聲痛哭。老公才三十九歲呀！命運卻要殘酷的捉弄我們。

安頓好情緒，開始打電話。一時竟不知該撥給誰。

公公婆婆已不再人世，大伯子和大姑姐，因公婆的遺產糾葛，同我們已不再來往。我父親正肺癌晚期，由媽媽、哥姐照顧。我還把八歲的女兒留給姐姐，姐姐自己還有個高三的女兒。

最終硬著頭皮撥通了大姑姐的電話，電話里大姑姐稍有吃驚，很快平靜，「我能做點什麼？」許是聽到親人的迴音，我難以抑制，泣不成聲，嘴角一直在顫抖，眼淚奔涌。

大姑姐許是被感動了，主動說，「我去一趟吧！再通知一下大哥。」總算暫時看到一絲曙光。我向媽媽謊報了平安，告訴姐姐照顧女兒，可能是持久戰。

第二天下午，大姑姐一個人來了。沒有過多寒暄，她直接去找主治大夫。隨後拉我到一旁，幾近哀憐地說，「放棄吧！這是最好的結果，否則會人財兩空的！」

老公知道大姐的意思後，同她大吵一架，趕她離開。催我回家賣房子籌錢。

我和老公都是工薪階層，1997年10月結婚，第二年8月有了可愛的女兒福星。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

老公看到身邊的朋友買房買車，也想搞第二產業。拿出積蓄開了家飯店。他白天工作，下班後到飯店忙碌。

我常勸他，「錢，掙多少是個夠！夠吃夠喝就行了！」他總反駁，「趁著年輕，有精力，多賺點，以後日子就好過了。」

2002年我們買了汽車，女兒很開心，可以帶著她到處玩。同事們也很羨慕，我常常感到是幸福的。

2004年老公單位很忙，他無暇顧及飯店的事，全權交給朋友代管。半年後，朋友說飯店嚴重虧損，經營不下去了。盤點下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債主蜂擁而至，老公焦頭爛額，疲憊不堪。

也就在這一年，公婆得病先後去世，留下一處房產。

因為公婆沒有留遺囑，大哥認為他照顧父母多，理應多分；大姐要求平均三份，不偏不向；老公則認為公婆曾說過，大哥的房子是父母給的，姐姐嫁出去了，這套房產是留給他的。

姊妹三人各執一詞，一度鬧到法院。隨後便互不來往。

2006年老公偶爾會說腰疼，我陪他去醫院。大夫說是坐久了，職業病。開始推拿、按摩、火療，效果都不明顯。2007年老公開始疼得厲害，幾乎不能坐。我們去醫院做了各項檢查，才知道一直被誤診了。

賣房子！我是絕對不會的。我和女兒要有棲身之地。我拿出所有積蓄，又賣了車，總算湊夠了手術費。大姑姐看我一意孤行，甩袖而去。

手術比想像的困難，腫瘤約有兩斤重，大夫說是骨癌中的之最了。老公的右側骨盆已被腫瘤侵蝕成蜂窩狀，要裝上人造骨盆。

手術還算成功，老公昏睡兩天後才醒來。看他憔悴的面容，我的心在淌血，還要強顏歡笑，鼓勵他振作。

手術後，老公的傷口一直不能癒合，周邊潰爛。大夫說，要消炎，還要加強營養。為了省下錢，我開始吃饅頭夾鹹菜。老公的求生慾望很強，每天都能吃一隻雞，氣色像是真的好了。創口卻還一直在化膿。

最終只好做清創手術。清創會很疼，老公卻不怕。前前後後清了四次，連大夫都佩服老公的堅強。求生的慾望把老公折磨得不成人樣，一米七八的個頭，只剩下一百零幾斤。

年底的時候，大伯子來了，我很感動。想趁他在，回去看看女兒。離開家已經快四個月了。

從醫院出來，才發現已是冬天，我卻只穿一件風衣。到鄭州時是下午四點多鐘，我直接去女兒學校。

女兒看到我，已經認不出了。此時一米六五的我，只剩下九十多斤。在女兒驚異的眼神中，撲過來大哭。

班主任過來詢問，發現穿單衣的我正瑟瑟發抖，忙脫下羽絨服給我，我不肯。老師哭了，我只好穿上。

正要帶女兒走，迎面碰上來接孩子的鄰居。她說什麼也要帶我和女兒去飯店吃一頓。她點了營養大餐，把好吃的都擺在我跟前。

我推讓，她又推，推來推去，我們都哭了。這時女兒說話了，「媽媽，我穿的這一身衣服，都是阿姨給買的，還有腳上穿的靴子。」

我們相互看著，感動，感激。感謝的話已是多餘。電話里姐姐已經告訴我，她周六要上班，女兒都是鄰居幫忙帶的。還買了好多衣服。

在家短暫停留，我就回北京了。剛到醫院，大伯子就要走。

隨後老公狀態一度惡化，高燒不退，創口潰爛嚴重，癌細胞開始擴散全身。已經沒有治癒的可能了。在醫院無數個難眠的夜晚，我也反反覆復思考。老公真的走了！怎麼辦？老公渴求的眼神，常常又讓我自責。

醫院裡杜冷丁的價格貴，不能常用。晚上老公常常痛得無法入眠，病床的鋼管都被撇變形了。大夫告訴我，生孩子的疼痛是10級，癌症會達到12級。老公有多疼，我能體會到。多麼渴望病魔就此撒手，讓老公好起來。

2008年的新年過後，老公單位來了一輛車，接我們回鄭州，直接去了腫瘤醫院。在那裡度過老公最後的日子。

這段時光，老公過得還算輕鬆。不斷有親人、朋友、同事來探望，陪他聊天。他暫時忘卻了死亡。命運之神沒有因他的忘卻而不至。

癌細胞就像著了魔力，瘋狂肆虐，幾乎吸幹了老公所有營養。他骨瘦如柴，微弱得躺著。一個個如雞蛋般大小的癌包從老公的創口處鑽出來，集結在一起，成了碩大的一串葡萄。胸腔、食管也被填滿，老公無法進食。

2008年4月9日，姐姐來電話說，爸爸要不行了，讓我趕過去。我匆忙交代護士一聲。趕到人民醫院時，搶救室滿牆的鮮血，還有哭得癱軟的姐姐。父親已經不在了。最後一面成了奢望。自責加上悲痛，我伏在姐姐身上慟哭。

手機不停的響，我沒有情緒接。是腫瘤醫院打來的，老公不行了。

我的世界昏天黑地，不知是如何回的醫院。一天失去兩位親人！上帝為何要這樣安排我的命運？真有暗無天日，靈魂出竅之感。女兒安慰我，「爸爸是想去和姥爺做伴呢！」

追悼會那天，家裡沒有人來，都去送父親了。九歲的女兒戴著孝，抱著爸爸的遺像。我沒有太多眼淚，傷悲已在二百多個日日夜夜消耗殆盡。

追悼會是老公單位籌辦的，不想麻煩，一切從簡。老公的同事來了很多，要送他最後一程。同情憐憫的眼神，如道道閃光灼傷了我。我要接受現實，三口之家已不復存在。

這一年，我三十六歲。

回到家，感覺特別空蕩，找不到生活下去的勇氣。

在女兒的「媽媽！媽媽！」叫聲中，才回到現實。姥姥想讓福星轉學搬過去同住，女兒不想離開熟悉的同學。我權衡再三，決定尊重女兒。

老公不在了，真的是陰陽兩重天。儘管之前預測這樣的結果無數次，真的來了，生活還是像是被顛覆了黑白。怕鄰居憐憫的眼神，總是急匆匆回家。

晚上睡不著，黑暗中滿屋都是老公的影子。枕套洗了數遍，還是老公的味道。家人勸我，把老公的遺物送人或扔掉吧！我卻一件都捨不得，每一處都是回憶。想他的時候，會翻相冊，看視頻，老公的音容笑貌猶在，卻觸摸不到他的真實。

眼淚在沒有情緒中流著，多麼渴望他能再次抱抱我，就像他最後的日子裡，儘管知道死神一天天臨近，至少還能廝守。他會握住我的手，眷戀無奈地相望，多麼不舍呀！我時常會做夢，夢中還是原來的生活，一家三口的快樂。

我沉靜其中，醒來還不願睜開雙眼，多想一直夢下去，能和老公在一起。我是懼怕獨自在家的，常常會被悲情籠罩。想老公了，又是喜歡獨處的。可以肆意地哭，叫老公的名字，「我想你了！感受到了嗎！你回來吧！」就像你無數次出差一樣，只是這一次時間太長了。

我曾無數次抱怨上帝的不公，老公還那麼年輕，你怎能捨得奪走他？哪怕讓他癱瘓，回到家能見到人；或者成植物人，需我終身服侍。我都願意！我真的願意！每次經歷過哭喊，整個人都像哭腫一樣。想把一個人從生活中抹去，實在太難了！

在單位，同事們有意迴避我的眼神，和我只談工作，生怕說錯什麼會觸動我敏感的神經。只有在忙碌中，才能做回原來的我。

一天中午正在炒菜，天然氣表突然報警，「老公，快來！」喊出口的同時，瞬間淚奔。我還不能習慣他不在的生活。天然氣快用完，該充值了。我卻不知道該去哪兒辦理。

老公是朋友圈裡少有的暖男。只要是費心勞力的活，都是他親力親為的。他把我寵成了公主，而後又藏了起來，窺視我蛻變成堅強的媽媽。

老公走後，女兒懂事很多。學習自覺，還經常安慰我，「媽媽，你什麼都不用怕，還有我呢！」在女兒面前，日子是有盼頭的。

一年後，生活似乎平靜了。老公在我的夢裡出現的次數少了。家裡下水道堵了，我蹲下來，一節一節擰開，清理裡面的雜物，又順利裝回原樣。

我已經學會了自己生活。同事們不再避諱在我面前開玩笑。開始有人勸我，再找一個吧！還是等三年以後吧！

女兒的成績穩步向前，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老師也說福星是學生中少有的自律。2011年女兒順利考上楓楊外國語中學，開始住校了。

沒有女兒在身邊，我輕鬆許多。我去媽媽家暫住，姐姐也常來。生活的氣息濃厚了。

老公去世三年有餘，我不再拒絕別人的好意，開始相親了。

有位大我十一歲的業內同行仲贇，進入了我的生活。他離婚已兩年，見面後才發現早就認識，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他原本是丁克一族，沒有孩子維繫，二十年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他知道我的情況後，很心疼，說一定會善待我和女兒。

星期天帶女兒和仲贇見面，女兒不滿意，嫌他太老，配不上我。在孩子的眼裡，媽媽是最好的。為了討好女兒，仲贇沒少費心思。帶好吃的，送名牌衣服。

真正打動女兒的是輔導她功課。仲贇是外語專業畢業的，英語和數學很好。在仲贇的輔導下，女兒英語和數學，漸漸趕超，在班上已經名列前茅。女兒開始接受仲贇，我也很開心。找了老公，女兒也有了家教，一舉兩得。

在親人的祝福中，我倆領了結婚證。第一次帶仲贇去家裡，心裡是有障礙的。房子是老公單位分的。家裡依然有老公的痕迹，儘管我已有意抹去。本想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女兒不同意，她喜歡原來的樣子。

自從仲贇到家裡生活後，我有隱隱的不安。他做得很好，把老公的遺像放在顯著位置，老公喜歡的圍棋台，仍放在該有的地方。清明和周年，仲贇會陪我和女兒去上墳，對老公充滿敬意。

獨處時，眼前恍惚有兩個身影，老公、仲贇，沒有仇視。我更相信仲贇是老公的化身，以另一種方式回歸到我們的生活。

尋尋覓覓，冷泠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生生世世，風風雨雨，熙熙融融泄泄。

*作者︱冬夏：供職於鄭州市某單位、現全職媽媽，「青眼有加qyyjtcq」專欄作者。

祝福生活，平淡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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