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好餐廳，可以支撐我們懸而未決的人生

不止一次被人問，你最喜歡的餐廳是哪一家，只告訴我一家。

作為一個寫食物、寫酒很多的人，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細細想來，這也是一個最不專業的發問。能立刻有答案的人，要麼就是吃的餐廳不夠多，要麼就是說了謊。其實，就算是個不以食物為工作的人，要說出僅一家的「最喜歡的餐廳」，那也是件難度很高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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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一下，這就好像問畫家最喜歡的顏色是哪一種；問物理學家你最喜歡的理論是哪一條；或者是有人問，你最喜歡的朋友是哪一個，這些都是無法用「僅此一個」來回答的問題。

因為這些都是關乎於人的問題。

今次我們討論的主題是，如何定義一家好餐廳。我個人覺得，好餐廳當然要有好食物、好環境、好氣氛，但更重要的是，有讓你覺得對的人和可以一起走一段的深遠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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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的人，大家一定會很了解，除了跟你口味擦出火花的廚師，可能還是某個可愛的服務生、某個讓你產生點點幻想的酒保，甚至是某個經常遇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常客。

而所謂可以一起走一段的深遠理想，也不是什麼特別玄妙的事，意即這一家餐廳，我不會只吃一次。雖然好像也沒可能吃一輩子，但度過三五年的學校附近的小餐館，或是家裡老人帶著去了10年的聚餐地，又或是結婚之後每年兩人世界去過十幾次以上的某個異國的餐廳，它們於你的人生，總有一種意外的深情在裡頭，而它堅持存在的簡單理想，也成為某一段心情的寄託。之後，餐廳或你，留下來或消失不變，都成了記憶中堅不可摧的一部分。

我能回憶起來的細碎片段，是從我幼兒園時期就一直去的聯誼餐室，無論紅白喜事，上了年紀的親戚們總喜歡把家庭聚會選在離每一家距離都比較平均的這家老上海餐廳。以至於在某一個階段，類似初中生的叛逆期，真是吃到了恨。但這幾年，祖父母輩的老人家一一過世，再不會有人提議去聯誼，某天偶然跟朋友去坐一坐，遇到4個老太太安靜又家常地坐在窗邊剝著蝦，忽然又感慨。而老太太中比較年輕的一個跟我們搭訕，她說她今天更感慨：

「今天我們這個老姐妹的媽媽去世了，來吃一頓，感慨一下人生苦短。」

「啊，那您們節哀。」

「不哀，不哀，媽媽103歲。」

「啊，那您閨蜜呢？」

「哦，她82。」

啊，但願我80多歲時，閨蜜仍在，餐廳仍在，大家一起坐在窗邊，仍然可以嘆嘆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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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像，15歲的時候被爸爸帶去Hard Rock，說想吃肉就趁年輕大口吃，別把胃口攢到老。18歲的時候跟老先生去Moon the Bund，表面看著規規矩矩在吃，心裡其實好緊張，有侍者來問要點樂隊奏個什麼曲子，腦中一片空白，老先生細聲細語說：「Take fi-ve」。20歲在東京吃螃蟹吃牛肉，總控制不住眼高手低，急吼吼先點一大堆，之後又苦惱吃不完，拚命往胃裡塞，白頭髮的廚師長便笑眯眯擺手說不用：「蟹肉幫你拆了，可以做飯糰。」「牛肉吃不完不要硬來，給你做三明治明天當早餐。」25歲在義大利，喝完espresso覺得杯底難看，隔壁不認識的爺爺教我：「白天用氣泡水沖一衝，晚上用烈酒洗一洗，最要緊是趁著杯底還有餘溫，喝下去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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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小事，聰明如我，當時也會悟到，這還是在教你人生經驗。但事到如今想一想，我還是不夠聰明，不夠感激，因為這些看上去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小事，若無正確的人告訴你，可能你要悟10年20年。

巴黎一家名叫Benoit的小餐館，某一年，是它的100歲生日，正好在巴黎，就帶了家人去。走上Benoit狹窄的樓梯，女兒手指樓梯下的一塊巨大的黃油說：「媽媽，快看，他們不是用小盒子裝黃油的，他們每次用刀刮下一大塊。」身材健碩的中年男侍應微笑道：「我認識你，你來過五次？六次？或者是一年來一次？不過我想你女兒是第一次來。」

坐在光線溫暖的小桌子前面，我們被送上了精心繪製的「100周年紀念菜單」，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100年前，這些美食就讓當時的人們大快朵頤了，而現在，它們依然會讓你食指大動：野兔肉醬配吐司、普羅旺斯綠蘆筍、黃油烤比目魚、乳飼小羊排。

隔壁桌的老夫婦喃喃私語，他們不是巴黎人。相視一笑之後，我們開始交談。這對來自美國加州的夫妻，選擇在他們年輕時來過的這家餐館慶祝他們結婚40周年。「最棒的是什麼？」

「最棒的是，在你曾經幸福的時候，你來過。現在你再來，覺得自己如此幸運，因為餐廳仍在，幸福也仍在，你彷彿也就不懼怕未來。」

好餐廳讓我們成長，陪我們變老，更重要的是，明知道不可能獲得永恆的我們，卻總是喜歡用一些不可捉摸的小事來確認幸福。那些在我們腦海中的時間、空間、香氣和味道，支撐著我們懸而未決的人生。

有，總比沒有好。

本文選自《悅食Epicure》2017年5月刊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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