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撕心裂肺的疼，由不得你來說不……

最新 05-26

《如果有來生》

二十五年前那個沉重的八月，我與病重的爸爸坐在院子里，病重後的爸爸又在跟我商量，讓我去山裡的叔叔家去。每次爸爸與我商量的結果都會令我沉默，也引來爸爸的沉默。那天鄰居家的屋前曬著麥子，他家三歲的兒子站在麥堆旁啃西瓜，西瓜水兒順著小孩兒的下巴往下流，濕了那小孩兒的肚皮，引來了兩隻呱呱叫的鴨子圍著。

我的思維，還有我的身體，我只想在這裡。連同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也只想看著我的爸爸和聽著爸爸說完話之後傳來耳朵里的幾尺以外的聲響。

山裡，我大概的印象是爸爸從那裡帶回的一串兒蘑菇和很費勁兒才能咬開核兒的一兜榛子。或者是爸爸對我說的，山裡有滿山遍野的芍藥和百合，爸爸還說那裡的雛菊也比其他的地方開得都旺盛。除此之外爸爸還跟我解釋了讓我去山裡的另一個重要的原因，爸爸說那裡有善良的叔叔和嬸子，叔叔嬸子一定能對我好。

那段時間病重的父親只要稍有精神頭兒就與我商量，極力地勸我。我當然是很想聽爸爸的話了，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爸爸是最疼愛我的人。但是那次我卻不想聽爸爸的話了，因為我要去的山裡沒有爸爸，因為山裡很遠，我怕自己再回來的時候就見不到爸爸了。

那個晴朗的秋日，火辣辣的太陽耀得我睜不開眼睛。那天，我的整個世界一片模糊、一片空白。

時間如一匹任性的小馬駒兒，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它都會馬不停蹄地帶著你奔去你未知的地方。

一眨眼我離開家鄉已經二十多年了。如今家鄉的很多人和事兒我都已經模糊了，我玩笑著說自己這是選擇性遺忘，但是二十五年前離開家的情景我卻不敢有半點的遺忘。

離開爸爸的前晚，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失眠。失眠原來就是：一件放心不下的事，被自己緊緊抓著擱在心口兒，如一萬隻鉤子在鉤你的心，一萬把刀子在割你的肉，把你的心鉤出了洞，把你的身體割出了口子，流出血來，痛得你渾身發抖，眼睛大大地睜著一直疼到天亮。那個百般煎熬的夜裡，我也看見了整晚都坐著的父親。那晚父親整晚都沒有躺下過。

那次我離開家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我也從此永遠地沒有了父親。

2012年4月13日，哥哥打來電話說媽媽去世了。

我趕到媽媽身邊的時候，媽媽已經被放在一個冷柜子裡面了，安息堂里擺滿了鮮花。妹妹說媽媽去了天堂，妹妹說媽媽去的地方到處都是盛開著的鮮花，那裡沒有病殘也沒有寒冷。我相信妹妹不會騙我，但我還是覺得躺在「冷柜子」里的媽媽很冷很可憐。我一遍一遍地問哥哥，問嫂子：「你們是確定媽媽是真的死了之後才把媽媽放進『冷柜子』里的嗎？你們把媽媽放進『冷柜子』里之前確定媽媽已經死了嗎？」我一遍一遍地問哥哥，問姐姐，問嫂子。問得哥哥，姐姐，妹妹淚流成河，問得我自己想去打開眼前媽媽躺的「冷柜子」，親手摸摸媽媽是不是還活著？我真的無法使自己相信，自己也就是剛剛從這裡回到家，也就是相隔了幾頓飯的功夫，我的媽媽就沒了？

哥哥的嗓子像是塞滿了沙子，哥哥勸我不要哭了，說咱媽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年，也實在是太遭罪了，咱媽這是享福去了……

一整夜，我們都守在媽媽身邊，我們在等媽媽叫哥哥去幫她翻身；我們在等媽媽叫姐姐去幫她倒開水；我們在等媽媽叫我去幫她揉肩膀；我們在等媽媽叫妹妹去幫她換尿布。那晚，安息堂里的鮮花也不敢發出一點點的聲音，它們也怕阻隔了媽媽喚兒喚女的聲音。

天亮了，我們沒有幫媽媽穿衣服，因為媽媽在來殯儀館之前哥哥和姐夫已經幫媽媽穿好了衣服。白色的襯衣襯褲，白色的棉襖棉褲，一件白色的斗篷。媽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走的時候要穿的這身衣服是媽媽提早讓哥哥給買來的，也是媽媽滿意的。

我仔細地給媽媽化了妝。媽媽的眉毛，嘴唇，臉頰，我仔仔細細，我想用自己的體溫溫熱媽媽冰冷的臉頰。

那是我和媽媽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

「媽媽您很漂亮，媽媽您真的很漂亮」。我輕輕地告訴安睡中的媽媽。

我的媽媽真的很漂亮，媽媽白色斗篷的帽子上有漂亮的蕾絲花邊兒，媽媽的身上灑滿了各色的花瓣兒和盛開的鮮花。

2012年4月15日上午7：50，我的媽媽被殯儀館裡的火化工從我們身邊推走了。從此，那生我，養我，育我的兩個人都永遠地離開我了，離開這個世界了。

有些撕心裂肺的疼是由不得你來說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