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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創作訓練?年少

以故事會主題「年少」為核創作一篇作品。

點評:作品敘述了一個中國女人在日本經歷的情感故事,失戀、曖昧等心理階段的描寫很細緻,故事很完整,少年和「我」的故事發展得很有趣,細節不落俗套。特別是打劫之後找錢的細節,讓少年的形象躍然紙上。如果作者能夠將少年和「我」的年齡差距拉大些,讓「我」的壓力更大一些,自我的掙扎、矛盾也就會更多了。故事會更吸引人,即使人物會很慘。作者對人物狠一些。建議看看《密會》,其中有很多點,作者可以琢磨一下,那個40多歲的已婚女老師和20多歲的音樂天才的故事。其中的糾結更多,阻礙更多。情感的表達借用音樂,也更自然。(韋怡然)

青少年

劉詠夏

a.

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膚色蒼白,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像是一件藝術品。

b.

把孩子流掉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時常去野島的事務所門口等他。聽說他並沒有辭職,但是我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

在語言學校時認識的朋友動用人脈四處打聽,得知他升職被調任去了東京。就在我因失子而鬱鬱寡歡的那幾天里。野島說不要我們的孩子時的表情已經深深刺痛過我,一個多月後他從東京發郵件來回復我:「我依舊喜歡你,只是我早就有了正在交往的人。」

我把那封郵件一個字一個字反覆讀了好幾遍,沒有再如過去一樣狂轟濫炸過去。

我覺得大概一切都會變好。但是隔了一個禮拜再打過去,他已經更換號碼。我氣得殺到東京,終於在他工作的地方看見衣冠楚楚從辦公間里走出來的他。

這一次沒能忍住。

我又抓住野島嚎啕著求饒了。

又是這樣,我求他怎樣都好,別丟下我。又把事情搞得這麼難看,又被推開。好想抱住他的手臂,抓住褲腳也好,反正已經夠難看的了,再過分一點也沒什麼。只要他別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就好了。

我好愛他。

然後就被丟下了。

c.

是百分百的青少年。

這是我看到池澤時的第一個想法。那時他和好多男孩子一起堵在深夜的小道里。青澀的臉和那個乖孩子都該入睡了的時間點格格不入,其中有幾個男孩子還穿著附近學校的制服或是捧著少年JUMP。我嚇得動彈不得,開口說話的是池澤。

他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子,眉目間有著青少年獨有的冷漠感,笑容非常澄澈,帶著一點點甘甜而不膩的孩子氣。他說:「小妹妹,請問你身上有錢嗎?」

池澤的出場一點也不光鮮,沐著我拖著疲憊的身軀下班回家時昏暗的路燈燈光,和著一群無所事事的不良少年身上的乳臭,頂著一副過於漂亮所以令人相當沒有安全感的皮囊,然後稱呼實際上比他年長五歲的我「小妹妹」,並且向我打劫。

我在他的詢問下回過神,臉頰有點發燙。「百分百」這個形容詞,讓我想到村上春樹筆下的百分百女孩。

人生真是糟透了。我把錢夾里的一萬塊鈔票遞給他,那是我身上唯一的錢財。

池澤伸手來接,我得以看清他手。這個平時握棒球棍、握鉛筆、握電車扶手的男生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膚色蒼白,骨節分明,手指修長。他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樣叫出聲:「哇啊哦,好大方。」

我不想和他廢話。

「你是外國人吧?這一帶住著很多留學生呢,」他眯起眼睛在冷色的燈光下打量我,「不用這麼多的。」

我正在心中罵他忸怩作態,他突然從口袋裡摸出六張一千塊拿給我。我錯愕而不解地看著他,他沖我加深笑意,把紙鈔塞進我的手中。

「這些就夠了。」他轉身和同伴一起離去,留下我一個人揣著六千日元站在那裡。

托他的福,我交上了房租,但是吃了一個月的日清速食麵。

托那六千塊和他好看的笑臉的福,我沒有報警。

d.

剛來日本的時候,我做夢夢見自己考不上大學,然後迫不得已回家。每次總是滿頭大汗醒來。

那時偶爾有空,我最喜歡在窗口看樓下戴黃色帽子的小學生來來往往,感覺到自己的確活著。而如今,每次看到小孩,我都忍不住泣不成聲,總想起那個無辜的、受排斥的、被迫消失在我腹中的生命。

我想生下他,但是似乎我也還只是個青少年,實在沒有勇氣再養育一個連青少年都不是的孩子。

我和野島相識在札幌。

他不是那種看起來特別精明的人,但卻有些帥氣,和日本一個有名的滑冰運動員長得有點相似。他是我導師的學生,算是我的前輩。和我談得來的日本友人幫我問到他沒有女朋友的信息,從那以後我便開始留意他。

那時我終於考上大學,心情暢快愉悅,一方面覺得對得起父母,另一方面也認為自己在日本的人生終於開始。聖誕節時,吃過晚餐後我們一起散步回去。走到半路上,我斗膽告白了。野島很靦腆,猶豫了一下說:「有聖誕老人。」

我抬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天空中當然什麼也沒有。他尷尬地說:「飛走了,就在剛才。」

我以為他是拒絕我的意思,心情頓時沉重下來。沒想到他突然又說:「我也喜歡著你。」

當初我以為,他的舉棋不定是因為害羞,我甚至還因此覺得他可愛非凡。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幫我打探的友人問來的根本是錯誤信息,野島在東京早已有了女友。我只不過是他消遣的玩物。但我對此一無所知,還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幸福。

和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愛我的人。」

野島背叛我以後,我非常的害怕。有時會夢到面容模糊的嬰兒向我啼哭不止。

再見池澤,已經是半個月後。我上午沒有班,站在窗邊發獃,忽然感受到來自下方的目光。我低下頭去,看見那天叫我小妹妹的美少年站在那裡。而池澤看到我發現他,絲毫沒有躲藏的意思,微笑著說:「早上好,可以上去坐坐嗎?」

要知道,拒絕一個相貌好看的人真的很難。我點點頭,注視著他走進樓道,十幾秒後,門被敲響。我打開門,看到他還提著便當。他也完全不認生,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走進來坐下,把袋子放到桌上。他說:「你還是有防備心一點好哦,日本的治安不像你想的那麼好。萬一我是入室搶劫的歹徒怎麼辦。」

我心有愧疚,手指扣住咖啡杯問:「便當是……」

「買的,」他在看我放在桌上的課本,「昨天晚上去便利店買的,本來是晚餐,但是我又吐了,所以沒了胃口。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瞿帆。」

「中國人啊,」他看到我在課本上寫的簡體漢字,脫掉拖鞋盤腿坐在沙發上,他的腳踝和手一樣蒼白,「我是池澤,請多關照。」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在我書上寫了自己的名字。池澤亮,我看到他寫的漢字。

「那個,」我抬了抬手中的杯子說,「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他語速很快,「你家無線網路是哪一個?」

我幫他連上網路,發現他除了上網並無他意,於是便轉身開始打掃衛生。好一陣子以後,他誇獎我家網路很好,我正在考慮要不要道謝,他忽然說:「你是不是忘記我了?」

「我記得你的,」我一邊吸塵一邊回答,「你搶了我的錢。」

「不是不是,」他的聲音里透著笑意,但是視線沒有離開自己的手機屏幕,「你還在念語言學校的時候,每天放學會經過我念的國中。有一次我放學在練習揮棒,你路過看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你,你就和我打了招呼。」

「欸?」我直起身子,看著他開始辨別這段故事的真實性。

他放下手機,抬頭用奇怪的腔調對我說:「『你好。』」

我立刻相信了他。雖然我已經記不清這件事,但是剛來日本那段時間我的確在說日語的時候會是那個強調,所以經常被老師說教,打工的店老闆也笑話了我好幾次。池澤再次沖我微笑,這一回他已經看起來順眼很多。臨走時我還拿胃藥給他。我用長輩的口吻叮囑他說:「飯一定要照常吃,將來工作了有你吃不上飯的時候。身體最重要。」

他愣了愣,但還是聽話地收下,又與我交換了郵箱地址。我想了想,又說:「打劫的事,不許再做。」

「知道了。」他背過身去晃了晃手,權當作告別。

e.

工作轉正,生活逐漸開始好轉的時候,我收到了野島婚禮的請柬。

拆開信封時,我頭腦空空,看著請柬上沖我燦爛地炫耀著幸福的男女,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死去。

我穿著居家服捏著請柬就沖了出去,我跑到車站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要怎樣才能夠買票坐車,怎樣去東京,怎樣找到野島。

還記得那個時候,野島畢業參加工作,我們很少能呆在一起。有一次終於能夠共度周末,卻碰上下雨天,我們只得在家看電視打發時間。當時在播《怦然心碎》,水原希子演的角色被喜歡的人當作跟蹤狂扭送警察局,出來的時候邊哭邊走,走到街上,終於再也忍耐不了了,難過得趴倒在地上,不顧及地上的泥水和路人的注目,就那樣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我原本不太喜歡這個演員,但是卻在這個時候看得出神了。

野島忽然抱住我,窗外在下雨,我們伴著雷聲躺在一起。

當時和野島聊天,他說:「我覺得山口智子演的那個角色挺好玩的,感覺你們女人就是那樣,愛攀比又愛虛榮。但是也算很頑強,改個名字就能從頭再來。」

後來得知他婚訊的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很想像電視劇里的水原希子一樣跪倒大哭。池澤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站在我身後,用他漂亮的手抓住我的手腕說:「小帆,你要去哪裡?」

我回過頭,素顏一定很醜,但是卻已經顧不上太多:「東京。我要去東京。」

「你傻啦?去東京幹嘛?」他說。

「野島要結婚了,野島要結婚了,」我說著,終於流出眼淚來,「野島他…要結婚了。他要結婚了啊。他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倒在池澤懷裡大哭,他把我的頭摁在他的肩膀上,從我手裡抽出那張請柬拿去看。我手裡沒了東西,索性抱住他,哭得更加用力。個頭比我更高的男子高中生身上有香皂的氣味,我忽然有點感激,幸好我大哭時還有人在身邊,不至於像電視里那麼狼狽。我邊哭邊重複那句話:「他要結婚了。」耳畔響起池澤清脆冰冷的嗓音:「這不是個挺平常的男人嘛。」

池澤送我回家,我眼睛又紅又腫,還止不住抽噎。我說:「他就是不肯娶我,他就是不肯要我和孩子。」池澤邀請我去日本人開的中華餐廳。我猜他肯定是想帶我吃家鄉菜,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那裡的菜一點也不正宗。

兩個人吃著餃子和擔擔麵。池澤問起孩子的事,於是我一股腦全部告訴他了,又哭得很慘烈。可是池澤卻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很難形容當時他的表情。明明比我小五歲,池澤卻非常冷靜地注視著我。直到我哭得壓下頭去的時候,他才伸出手來撫摸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冰冷得像是北海道的星辰。

在家休息了一整天,無所事事地翻看電視和雜誌,安慰自己說來日本的這些年,總算有了一些會銘記一生的事。朋友去參加了野島的婚禮,拍照上傳到社交軟體上。我看到我心愛的男人臉上有發自內心的溫暖笑意。

第二天去上班,同事之間的關係都是點到為止,沒有人過問我,大家都只是公事公辦交代要補上的工作。其實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幸運,因為忙碌,所以沒空去悲傷。加班完後,提著包和上司乘了同一趟電梯。在電梯間里,上司對我說:「好好工作,瞿。」有點冷漠而隱晦的安慰,我已經感到很開心,出電梯的時候向他的背影微微鞠躬。

散著步回家去,在路上買了便當,就是那個時候看到的池澤。他站在電線杆旁邊看著我,手裡提著書包,身上還穿著校服。我看到他的時候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問他怎麼還不回去。他說:「來接你的。要不要去我們學校附近看看?」

「好。」我想著反正也沒事,回家去一個人呆著只會胡思亂想,把事情越想越糟糕。

池澤初中是在他現在念的高中的初中部讀的,初中和高中校區非常近,我過去念語言學校的時候,每天都要從這裡經過。學校里種植了很多剛剛發育起來的山櫻花。再遠一些,可以看到矮小的山靠攏在一起,雲霧沉靜秀美。每天我經過這裡,都可以看到棒球隊的男孩子們在為了甲子園勤加訓練,汗水依偎著黑髮藏匿在棒球帽下面。女孩子們踮起腳尖駐足觀看,忍不住發出細碎的笑聲。偶爾會想起自己在國內的時候,不論國籍地點,年輕的身影總是熠熠生輝,令人心生羨慕。

池澤的目光里滿是夕陽,有在打棒球的男生看過來,高聲叫他的名字,問他要不要一起打棒球。「今天不了。」池澤示意了一下我的存在。

那個男生立刻小跑上來,一臉壞笑地打量我。我趕緊對池澤說:「我沒關係的,你去訓練吧。」

「不用了,今天是特地帶你過來玩的。」池澤剛想要推辭,身邊的朋友就打趣道:「難怪這段時間你都不肯跟我們出去夜遊了,該不會這就是小亮的女朋友吧?」

「才不是!」我趕緊辯解,心裡擔心池澤會因為跟我這樣的阿姨扯上關係而感到不悅,「我只是他姐姐。畢竟比他大那麼多,怎麼可能是女朋友嘛。」說著我側過頭去,發現池澤正看著我,視線中有讀不出的感情。但是很快他也笑起來回答朋友:「是啊,她是我姐姐。」

f.

爸爸媽媽打來電話問,要不要回中國。我說,我還想在這裡再努力一下。

這一次的受傷,大概是太讓爸爸媽媽感到害怕了。有時候很多事都是這樣,當事人還懵懵懂懂,在意當事人的人卻已經遍體鱗傷,痛得說不出話。爸爸說,繼續待在那邊的話,家裡是不會再管我的。希望我早一點醒過來,聽話地回家去。

這個安靜而壓抑的國度令人著迷。從來這裡的第一天開始,我就這麼覺得。縱使被傷害、被辜負、被冷漠對待,我依舊能夠在細碎的地方得到安慰。大概是因為感情生活的空缺,我視野中的其他東西越來越豐富,熟絡的同事也越來越多。周末的時候,我有邀請同事一起去我家做火鍋吃。

所有人一起去買過食材,說說笑笑往家裡走。上樓以後看到池澤蹲坐在家門口,臉埋在臂彎里像是在睡覺。我上前不由自主去摸他的頭,手指穿入乾燥的黑髮中間,冰涼的觸感驚動心臟。他睡著了,這時才睡眼惺忪地抬頭看我,聲音嘶啞地道歉:「不好意思,一下子就睡著了。」

「沒聽說瞿家裡還有一個青少年欸,」同事笑眯眯地說,「是合租的人?」

「我弟弟。」我笑著說,推他進房間里去。

室內比外面溫暖很多,我幫同事倒了咖啡,進廚房處置食材。池澤跟在我後面鑽進來,靠在牆上發獃。我說:「今天怎麼過來了?」

「家裡沒有人,我去打了一會兒棒球。大家去吃文字燒了,我想過來見你。」

最後一句話的措辭有些微妙,我不自覺有些害怕他的目光,趕緊轉移話題問:「說起來,你家是怎樣的?」

「父母都是教員,已經離婚了。現在我和母親一起,不過她很忙。」

「你快畢業了吧?有沒有喜歡的大學?」

「我考不上啦,想早點去工作。」他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青山七惠的《一個人的好天氣》。

一起吃過午餐,我們一起坐在被爐里打撲克,沒一會兒池澤就睡著了,睫毛的影子投射下來像是飛蛾的翅膀,眼窩裡有深深的疲倦。溫暖的午後,人不自覺被懶散吞沒,我注視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撩開他的劉海。同事正好從房間里跑出來,嚇得我趕緊收回手,也立即意識到了自己剛才想要做多麼奇怪的事。

他比我小整整五歲。

他還只是個青少年而已。

池澤一直睡到晚上,同事們早就已經走了,我煮了麥片當作晚飯。正在放蜂蜜的時候他起來了,我把手放到圍裙上擦了擦問他要不要吃,他搖了搖頭,一邊揉眼睛一邊說要回去了。天色已經很晚,萬一在路上被巡邏的警察問起來會很麻煩。我急急忙忙衝到玄關去穿鞋子,讓他稍微等我一下。

走廊里非常昏暗,池澤就那樣靠在樓梯邊玩手機。我快速跑上去的時候差點摔跤,幸好他伸出手立馬扶住了我。我有點尷尬,只好小動作地退開,和他一起下樓去。

送他回去的路上,兩個人一直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我絮絮叨叨談到剛來日本時的情形,語言不通,生活貧困,念書之餘還要打工,在辛苦勞累之中終於考上嚮往的大學。說起這些,我也自然而然又說起了野島的事。他帶我參觀校園,他和我一起去富士山下旅行,他請我去吃高級的日本料理。我說個不停,胸腔被巨大的悲傷填滿,話說得越多,心情就越沉重。

為什麼會一直被拋下呢。

走在飽滿的月光中,池澤打斷我忽然開口說:「有聖誕老人哦。」

「欸?」我條件反射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卻霍地眼前一黑。迅速閃現的是池澤放開我時的臉。我這才反應過來,我被吻了。這當然不是第一次被吻,但是卻意外地像是第一次。我害羞地退開來,卻看到他鎮定的臉。池澤的聲音輕得快要被風吹散,他說:「別再提起那個人了。」

「噢。」我回答。

我沒有敢去問池澤為什麼要親吻。

g.

池澤他們學校校園祭的時候,他邀請了我。用邀請這麼正式的詞語似乎有些過分,因為他只不過是在我家看書的時候順口說:「我們學園祭你來玩嗎?」我計算了一下日期,剛好是假期,於是便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從認識開始,池澤就經常來我家玩。一開始我都放他進來,雖然他沒有任何違規舉動,但是次數多了我也有些顧慮,開口催他回去。可是每一次他的拒絕理由都讓我無法駁回,他是單親家庭,母親忙於工作,平時家裡基本沒有人。我之前因為他和壞朋友玩說教過他,同時也叮囑過他好好吃飯,假如他來我這邊,既可以安心學習又能吃到飯。我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只能由著他在我家寫功課和練習棒球,我給他煮飯買可樂。

有時候晚上他在看書,我在旁邊寫報表,兩個人坐在等下一句話也不說。我揉著太陽穴偷偷看他,他垂下眼睛的時候整張臉就像精緻的玻璃製品。我死死盯著他,想像自己的目光像是流水洗過他的每一寸皮膚。他完全不看我,就那樣低頭看著書說:「你在看什麼啊?」

「……看你啊,」我也不迴避,就這樣回答,「你在學校應該很受歡迎吧。」

他抬起頭來,勾起一個有溫度的笑:「還好啦。你呢?」

我稍微被嚇到,不知道他問這句的意義何在,直起身子說:「幹嘛問這個,我畢業很多年了,而且我的學生時期主要還是在中國。」

「跟在哪裡或者什麼時候沒有關係吧?」池澤撐著側臉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事而已。」

我低著頭,臉藏在電腦後面,說出來很丟臉,但是背井離鄉多年都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孤獨寂寞的我居然在那一刻紅了眼眶。

池澤的學校的學園祭非常熱鬧。在國內的時候,我們當然是沒有這樣的機會舉行這種活動的。池澤他們班做的是炒麵攤。我原本以為會是比較高調的,從他們班的地區前經過的時候,突然聽見他喊我。我回過頭,看到池澤正拿著鏟子在炒麵,熟練的樣子惹人發笑。

我笑得彎了腰,他有點不好意思,一直責怪似地說「有什麼好笑的嘛」。我只好道歉,然後向他要了一份炒麵,等他的時候和他聊天。他果然是個受歡迎的男生,就在給我炒一份面的過程里,起碼有十幾個女生跟他搭話,還有人直接黏在他身邊,看他的時候眼睛裡冒出閃亮的星星。真是美好的少女年紀。

池澤低下頭炒麵的時候,發尖微微發光。我伸出手想看看那是什麼,他忽然抬起頭,望著我的手指頓了頓。他說:「怎麼了?」

我忽然雙頰發燙,抽回手說沒什麼。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我的意圖,隨意地撩了撩發尾說:「出汗了。」

我點點頭,他又笑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現在我很臟,所以別碰了。」

聽到他的話,我忍不住愣了一下,繼而伸出手去徑直揉亂他的頭髮:「胡說什麼,怎麼會臟呢。」他發出細碎的笑聲,我也笑。日光溫柔靜謐,氣氛非常融洽,他在我的注視中垂下眼睛,我的心臟因為我們兩人的距離而產生細微的震顫。看著他單薄的嘴唇,我突然想,我是喜歡這個男孩子的。

霍地,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他還是個青少年,而我已經是二十多歲的OL了。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冷下去,我捂住胸口勉強逼迫自己將那種念頭按捺下去。

已經察覺到危險的自己,我已經沒有辦法好好面對池澤,於是轉過身借口去洗手間,然後漫無目的地在他們校園裡閑逛。他們學校是升學率相當高的公立學校,校園設施非常不錯。我一路散步,忍不住拿出手機來拍樹上綻放開來的櫻花。絢爛的櫻花烙印在屏幕上,我收回手機轉過身往回走,鏡頭裡就是這個時候出現那個人的臉。

我凝視了好幾秒鐘,喧嘩的四周倏地安靜了下來,我什麼也聽不見,只是痴痴地抬頭看向他。是野島君。好多好多奇怪的問題像是櫻花花瓣一樣擠進我的腦袋。為什麼他在這裡?為什麼他摟著其他女孩?為什麼他還是這麼溫柔?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幸福?為什麼好像痛苦得差點死掉的只有我一個人?

他和他的女伴終於看過來了。我站在那裡,像是稻草人一樣一動不動。看到我的時候,有一絲驚訝從他的眼睛裡閃過。我條件反射想要去撫摸我的腹部,可是孩子已經不在那裡了。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

平坦的腹部與突如其來的事實令我崩潰,理智像是碎裂的玻璃片落下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抓住他的衣袖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喉嚨里自然而然地發出帶著哭腔的懇求聲。四周的人都在往這邊看,他身邊的女孩也驚慌失措,我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到,只知道抓著他大聲喊叫。他站在我跟前握住我攥緊他衣服的手,一下下用力把我的手指掰開,經歷過太多次這樣的狀況,他對失控的我的應對已經變得熟練而麻木。他在我耳邊說:「別鬧了,真難看。」

我猝不及防摔倒下去,他說我難看。他說陶醉於他與我的戀愛、懷上了他的小孩、為了他又狠下心來打掉了小孩的我難看。淚水更加洶湧,我死死拽住他的褲腳不放,他不理會我,拉著女伴就往學院門口走過去。我被拉扯著在地上拖行,感覺皮肉上承受的疼痛全部深入骨髓,直達心臟。

痛得快要死掉了。

池澤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過一會兒他有合唱的節目,此時此刻已經換上了乾淨整潔的制服。十七八歲的少年從光芒中拚命地奔跑過來,大吼著「你幹什麼呢」,然後狠狠地把拳頭揮向了野島。他並不解氣,徑直騎到野島身上用雙拳來回痛擊他的臉。他臉上沒有過去的溫柔或苦惱,只有莫大的冷漠與仇恨。他像是要殺了野島。那雙無比漂亮的手就那樣肆無忌憚地實施著暴力,末了他起身,又用力對奄奄一息的野島補上兩腳。

教務這個時候才趕過來,大聲斥責池澤在做什麼。可是他根本不顧及這些,對著躺在地上艱難地翻滾身體的野島吐了一口唾沫,穿過身來看向我。我癱坐在地上,長發散亂眼淚婆娑,像是看救世主一樣望著他。他向我伸出手,輕聲說:「不要怕,我已經幫你收拾他了。」

意識慢慢恢復過來,我們像是處於地獄中央。我抓住他的手起身,抱著他嗚咽。過了好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什麼,焦急地嘮叨起來:「小亮,你怎麼可以在學校打人呢,你知道這對你來說多嚴重嗎?你前段時間不是跟我說你已經因為逃課被處分了很多次……」

「他不應該欺負你。」他一字一句回答得很堅定,彷彿他說的就是真理。

「……對不起,」我終於忍耐不住,朝著他掩面痛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謝謝你。」

h.

迎接池澤的是退學的處分。

在那之後池澤就消失了,我非常擔心,每天做飯都習慣性會多準備一份餐具,可是他再也沒有像以前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於是我鼓起勇氣又去了一次他們學校,在棒球場的鐵欄外面張望。他的朋友注意到我,大大咧咧地跟我打招呼,順便告訴了我池澤的近況。

我沒有想到他會被開除,當即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按照他朋友們給我的地址去了他家。

原本預想中,我一定要勇敢地直接走進去和他父母說明原因並致以歉意,可是站到那間房子面前時,我居然又膽怯了。他家裡面亮著檸檬黃的燈光,但是並不存在人的聲響。我在心中琢磨著道歉的措辭,突然感覺自己按理來說已經熟練掌握的日語變得那麼陌生。

我站在門口思索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個短髮高個子的女人穿著拖鞋從那裡走出來。她走近來,我忍不住後退兩步,卻還是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與池澤亮有一些相似。我下意識鞠躬先一步向她打招呼:「您好。」

她是出來取報紙的,拿過東西以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你好。」

我像是被噎住,說話變得結結巴巴:「那個…我是來…道歉的……」

「你就是那個中國人吧,」她看我的眼神里透露出輕蔑的光,「小亮承蒙你照顧了。」

我趕忙連連鞠躬:「我才是,多謝池澤君的照顧。」

「我費盡心思給他準備好的道路,」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匕首插進我胸口,「全部毀在你手裡。假如你真的感謝他,就請離他遠一些。」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麼。我拼盡全力地建設自己的人生,來到日本也是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而與此同時,因為我的來到所以使池澤的命運往糟糕的方向改變了。

都是我的錯。

我渾渾噩噩地坐在家中,大概有半年沒有去上班。存款一點一點消耗下去,我欺騙父母親自己一切都好。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想不明白。我明明知道我不適合這裡,可是我並不願意麵對。對於池澤的愧疚感將我淹沒,我卻除了哭泣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大概是一個月無故缺勤以後,我被事務所開除了。

家人最後還是知道了我墮落的現狀。母親千里迢迢趕到日本,在街頭看到了打扮邋遢出門的我。她大哭著跑過來擁抱我,我也終於面對家人失聲痛哭。然而在哭泣的時候,我似乎看見路口處有熟悉的少年從那裡走過。只是一瞬間,他就不見了。

就像在我二十多歲的人生中消失不見。

那年的春天格外短暫,好像只是眨眼之間,快樂的時光就過去了。我是父親過世那一年回的中國。我在日本耗去了大半青春,雖然說不上浪費光陰,但也並沒能夠有什麼作為。後來我還時常回想起那個在初次見面的夜晚向我打劫一萬塊然後找我六千塊的青少年。

他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什麼都沒能給他。

i.

當那家享譽全球的壽司店進駐國內的時候,我被朋友邀請去那裡吃晚餐。我們坐在吧台外面,注視著吧台內世界著名的料理大師的得意弟子為我們準備生魚片。

那個相貌精緻高雅的青年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膚色蒼白,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像是一件藝術品。他利索地剔骨取肉,切成完美的片狀,魚脂如大理石花紋一般美麗。他用瓷碟乘好送出來,與我目光相接時露出澄澈的笑意。他說:「小帆,好久不見。」

看著他摘下口罩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支吾半天顫抖著叫出他的名字。二十歲的池澤對我說:「我已經不再是青少年了。」

我俯下身,已泣不成聲。

圖片來自網路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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