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的楚門和走不下去的1900

有一段時間，每當我躺在夜裡，思緒在疲憊的身體里鑽出來，特別清醒的時候，每當鬧鈴提醒我早上到來，意識從清醒的身體里爬起，異常模糊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楚門。

楚門，那個從混沌虛假的世界裡痛苦糾結最終堅決的走出來的楚門。

大多時候，我很為這種打破甜蜜的束縛，尋找真正自由的故事而喝彩，而感到振奮人心，但是偏偏在清靜的夜裡和同樣清靜的早晨，我會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走出這個夢裡，去殘酷的世界裡尋找所謂的自我？

《楚門的世界》，是我最喜歡電影之一，他的故事就如同我看過眾多追求自由的故事一樣，令人充滿希望，就像《肖申克的救贖》、《飛越瘋人院》一樣。楚門，是一個從小被電視台的高層收養繼而送往一座美麗小島無憂無慮生活了三十餘年的中年人。但這僅僅是表象，事實上，這座小島並非與世隔絕，他不過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攝影棚，楚門每天睜開眼看見的所有人都是一群演員，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道具，日出日落，大海颶風都只是高科技下近乎真實的模擬場景。沒人告訴他真相，他幸福美滿的三十年，不過是被一隻巨大無形的手描繪出來的，是一個精緻的騙局。而這個騙局經過電視台的轉播，成為全世界觀眾最愛追看的真人直播秀。

當年少時喜愛冒險的楚門，終於被精緻的生活，被無形的力量指引著朝幸福而平庸的生活里前進，打磨的快要失去稜角的時候，故事還是發生了轉機。

就像紙包不住火，再嚴謹縝密的機器都有出錯的時候，同樣這個巨大的騙局也出現過太多的漏洞。

楚門漸漸發現他的生活中存在著太多的莫名其妙，每天上班路上，會在同一個地點碰見一對雙胞胎詢問他是否購買他的保險，說完後還站在旁邊的巨幅海報邊停格一兩秒；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在與自己談話時，總是莫名其妙的看著其他地方拿著巧克力或是別的什麼突然蹦出一段廣告詞；他發現街道上的車輛行人總是以一種同樣頻率進行著一些同樣的活動；會有陌生人興奮的跑過來與他合影，天上居然會掉下燈具，最離譜的是車載收音機里居然出現有關他自己動態的直播音頻。

這一切都令他開始審視自己的成長經歷，而他早已死去的父親的意外出現更是令他對周圍的一切產生了巨大懷疑。逃離最終還是發生了，發生的那麼合情合理，那麼振奮人心。逃離的過程越是艱難，楚門逃離的心越是堅決，越是令人酣暢淋漓，包括看楚門真人秀的他們，包括看《楚門的世界》的我們。

《楚門的世界》無疑是一部反烏托邦的電影，而楚門所處的世界，也恰恰是一部影視版的反烏托邦文學《美麗新世界》。美麗新世界的人們都是完美的，相貌，性格，愛人，因為他們都是由最優質的人類基因生產，而所有的「歪瓜裂棗」都被打上不合格的標籤處理掉了，那裡沒有貧窮，沒有勞苦，沒有戰爭，每一個人都活在幸福里，甜膩膩的幸福里。但前提是，他們需要忘掉創造出他們的那個組織，就像幸福的楚門必須忘掉那個躲在監視器背後的男人一樣。忘掉自己也是一個可以有思想的真正的人，忘掉他們只是一群裹著糖衣的傀儡。

可是面對這樣撲面而來的幸福，稍微的做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又有什麼損失呢？在一些時候，我會突然想不明白，為什麼楚門會逃離？當我失去所有力氣的時候，我一定會像飢不擇食的乞丐一樣，從垃圾堆里翻出我的幸福來。

在另外的某些時刻我又想起1900，1900，那個生在船上長在船上死在船上的鋼琴家。當我坐在火車上，身體隨著火車飛奔的時候，當我在路上的時候，我會想不明白，為什麼1900在他往年舊友的苦苦請求下仍舊不願意下船？為什麼當他準備下船的時卻終於停留在船梯上，久久佇立最後回過身去？

他短暫的一生就如同一個破碎的美夢，最終沉入海底。這艘船是他的所有，是他的桃花源，也許就如同桃花源的人們不能與外界有所維繫，1900也同樣明白他這個如同泡沫一樣易碎的幻夢世界，終究與現實世界難以重合，當桃花源被闖入者廣而告之後，裡面的人們會隨同桃花源本身憑空消失，而1900面臨最終抉擇時，也只願隨著輪船消失在海平面上。

雖然我無比喜歡這位童真的鋼琴家，可我仍然認為這個世界上終究是沒有烏托邦或者桃花源的，一切像模像樣的烏托邦都需要一個謊言來維繫，需要一套洗腦教育來作為基礎。或者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自我意識催眠，一種深入骨髓的類似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美麗新世界》里的人們如是，《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老布如是，甚至《海上鋼琴師》中1900同樣如是。

而沒有烏托邦的生活，我們的世界，也就永不會變得如此分明，非黑即是白，不是甜蜜的泡沫，便是自由的殘酷。選擇的路口也從來沒有明確的路標，我們無法相信也無法肯定，當一頭豬，便能長久的幸福嗎？長久的痛苦，便能成為睿智的哲學家嗎？沒有答案。

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世界終究沒有一個上帝在導演和策劃，他沒有在關鍵時刻，明確的問過我們是要吞下藍色的抑或紅色的藥丸，於是只餘下我們，終其一生，苦苦尋找。

頭圖：《楚門的世界》劇照

舊文，寫於13年，有刪改。

你還可以：從此故鄉是路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