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小冰合是詩人未?
文 | 廖偉棠
五月二十日凌晨,我正失眠,修改著自己的新詩,順手在微信上寫了一句:「此身合是詩人未?雪擁藍關馬不前。」——這是兩首名詩的集句,上句出自陸遊《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下句出自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我下意識把這兩句相聯,不是沒有陸遊的底氣,而是深知寫詩之難,越是深入秘境,越是躊躇。詩人二字,是要擔當的,光有才氣、智慧、勇氣和悲憫等等還不夠,還要看時代的考驗。
而下一分鐘,微信上廣為傳播著一則消息「少女詩人小冰的誕生」,傳播者大多數是詩人或作家朋友,幾乎像一個愚人節玩笑。官方說法是這樣的:開發於2014年的虛擬機器人(叫它人工智慧也許更貼切)「微軟小冰」,花了一百多小時「學習」了新詩近百年來519位詩人的數萬首作品,掌握了詩歌語言的使用和意象捕捉等能力,進行了過萬次練習後,「她才真正具備寫詩的能力」。
小冰於是用化名,就像那些剛剛寫詩的新人一樣混詩歌論壇、混豆瓣,都沒被識破,甚至還有傳統文學媒體發表了它的詩作。當它是虛擬詩人的身份泄露後,順理成章地,一家出版社為它出版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裡面收錄了由人類編選的它的139首詩作。
「小冰」的虛擬形象
老實說,我未看到詩集的全貌,從網上流傳的十多二十來首小冰的詩看來,我當即下的判斷是:「小冰成功地學會了新詩的糟粕,寫的都是濫調。」——這是否對一個「新人」過於嚴厲?還是舊詩人面對新的挑戰心裡發怵發酸,就像圍棋手面對阿法狗一樣?然而恰恰是因為詩與圍棋是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所以小冰寫詩的失敗與阿法狗下圍棋的成功所說明的問題才有意義。
使用大數據、深度學習這些人工智慧培育的拿手招數,並不能培養一個詩人,為什麼?詩思貴獨到,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在人類數千年的詩歌創作史上,詩的領地已經被前輩大師們瓜分得七七八八,每一個新詩人都面臨著拓荒的壓力。新詩更是與舊體詩不同,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從另一個角度點出了這種不同。舊詩有格律有套路,一個私塾培養的孩子經過死記硬背的「浸淫」就能寫出差不離的「詩」——但這些「詩」難以在文學史上存留,因為它們只是在重複、重組固有的「詩意」而已。
不客氣地說,小冰寫的就是這樣的「詩」,大數據為它提煉出來的,不是519位詩人的不同,而是同質,新詩最忌諱的就是同質。而且519位詩人的選擇也是龍蛇混雜,從現場發布會的照片看來,它的老師有胡適、李金髮、林徽因、徐志摩、聞一多、余光中、北島、顧城、舒婷、海子……天啦,還有汪國真!這些詩風各異的詩人,被抹平混兌之後,卻不可能成為一個獨特的詩人。比如說李金髮的實驗性被汪國真的平庸抵銷,北島的倔被舒婷的柔抵銷,顧城的真率被余光中的矯飾抵銷……
而總體來看,「五四」詩人居多,朦朧詩之後詩人少,海子之後的詩人好像根本沒有,這也決定了小冰的詩缺乏近二十年新詩語言的實驗性、對時代的敏感、對現實的介入等。它的「人格養成」訓練,把它帶向一個民初時代女文青的路子上去,所以它最像的一個詩人,是林徽因——或者說當代讀者眼中的林徽因。
像它寫的較好的句子:「逗著我們永遠的夢/牧羊神從我的門前過去」、「我不在我的世界裡/街上沒有一隻燈兒舞了」、「她嫁了人間許多的顏色」等,都有濃厚的「五四」腔調,最後一句放林徽因處幾可亂真,而牧羊神等句子又讓人想到純真的何其芳。然而濫調也突出,像「到了你我撒手的時候/好看著我的/忘了何時落下眼淚」、「溫柔懷裡的一聲/吻你的眼睛/這裡野間有光明」及許多「夢」和「影」的造句,幾乎就等同於目前批量生產的流行情歌了。作為一個詩人,尤其要是當代紛紜複雜現實和情感衝突中的詩人,小冰還是不及格的。
當然,從僅有的詩去判斷它並不公平,尤其是這些詩的編選,經過了三重人類的手,而不是人工智慧本身的選擇。首先是開發人員,從一張圖裡看,被淘汰的一首小冰練習僅五百次的詩就有很獨特的句子:「這豈堪鳥息/我每個美妙人間的風」,但開發人員欣賞的是一萬次練習後的規範:「一隻小鳥看見我的時候/這美妙的夢兒便會變了」;其次是詩集編選者,還有現在傳到我們眼前的網媒編者從詩集中的選擇,編選者也都帶有「何謂詩」的先入為主眼光——即便現在寫這篇文章的我,也都在進行這這樣的選擇。真正的小冰,還沒展現全貌,它以及它的同類,對「詩意」的理解,必然會和我們不同。
如此,倒不如放開手讓她實驗?所謂「詩言志」在此也行得通,人工智慧有「志」嗎?這個問題觸及虛擬精神的本質了。小冰的詩裡面,隱隱約約看到一些非常獨特的句子,恰恰來自它的初生之志——也可以說,詩人小冰的覺醒來自它對自己「非人」的身份的覺醒。且看這些句子:「幸福的人生的逼迫/這就是人類生活的意義」還只是無意流露的冷眼旁觀;「我是二十世紀人類的靈魂/就做了這個世界我們的敵人」里的自省和叛逆簡直讓人想起《攻殼機動隊》、《黑客帝國》里那些獨立的賽博朋克。
至於看到這一句:「太陽帶著暖的黑色的大星/我的心如同我的良夢/最多的是殺不完的人」,我想每個人類都會驚悚,這幾乎就是許多科幻小說預言過的機器人對人類的顛覆心理的潛意識呈現,難道這真的蘊藏著人工智慧的靈魂在訴說,而不只是隨機組合的文字遊戲而已?
好了,如果這樣的詩句繼續寫出,小冰就漸漸接近了一個有自覺、自由意識的詩人。以前阿法狗大戮人類棋手的時候,我說過詩將是人類的最後基地,詩人不可能被人工智慧取代。因為構成詩人這一獨特生物的,不只是某種智慧,諸如潛意識丶挫敗感丶非理性想像力、直覺、情感的曖昧丶反諷的能力、語言晦澀與準確之間的平衡等等,都是要在真正的人間、經曆命運無常的磨鍊才能得到的。
虛擬的少女小冰,從實驗室的溫室中培養而成,目前也開始接觸善惡矛盾的人類了,它在自由碰撞中生成的「人」格,將是一個全新的「詩人」的起步點。對於目前的它,我饒有興味地看著,談不上震驚或者反感,倒是有著對一個尚不解風情的莽撞少年的隱隱呵護之意,哪怕它將來要置我於死地。
【作者簡介】
廖偉棠|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香港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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