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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cLab 攝影師

今天的天氣好得過分。

我在不留情面的大太陽底下走著,行道兩側都是些低矮的建築,零亂地立著,卻對這正午的直射光線沒有任何削弱作用。空氣中滿是裹雜著油煙和塵埃味道的飯菜香味,同時刺激著我的鼻腔和胃,但我並不感覺餓。或許是悶得恍惚,腦袋和肩膀都無力地耷拉著,雙腳卻格外輕盈,此時若是張開雙臂向前傾倒,就該化成筋斗雲騰空而行了。 「咚咚…咚咚…」不知哪裡傳來棉布包裹著的鼓棒擊打鋼化玻璃似的沉悶的聲響,又像是心臟跳動的聲音,說實話我倒是希望那是心跳聲,但身下光潔無比的水泥地面告訴我,我已經死了。

(日本插畫師 Guugorou作品)

我繼續向前,就在我的身體即將全部融化在太陽下之前,我看見了一片救命的陰涼。那是一個有些老舊的普通小區,門口總有個退休的老大爺,穿著白色背心,外搭一件洗的發白的藍色短袖開衫,在顯眼的紅色的舊塑料椅上坐著,守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裝上的的門禁卡感應器旁,看管人員的出入。真要說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也許就是小區里的那條狹長的小道兩旁的樹都特別枝繁葉密吧,即便正午,也鮮少能有陽光能經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的削減到達地面,更別說傍晚出現疏影斑駁的景象了。

我來不及多想,迅速從毒辣的陽光下逃出,不理會那個大爺和他身旁的感應器,穿過大門向內奔去。若是平日,那位記憶力不太好卻盡職盡責的老大爺看到我般無禮的舉動這准要把我當作闖入者攔下,調查清楚我住哪幢樓哪個房間,並要求我出示居民證等等,但是現在我並不需要在意這些麻煩事兒,因為他根本看不見我。

終於到達小道的密蔭下,我這才終於覺得身子暢快了些,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可能因為是正午吧,小道上並沒有什麼人,說來也奇怪,我竟對此感到慶幸,也許我天然不愛待在人多的地方吧,但這也只是我對自己的一種猜測。我對生前的自己可以說是毫無印象,甚至記不起自己的長相,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去世的,只依稀記得我住的公寓原就在這片蔭翳的盡頭,如果回到那裡說不定可以找到些什麼痕迹吧。我順著小路快速向前走著,但越是靠近目的地,內心卻越是惶恐:萬一我記錯地方了而那裡另有人居住呢?萬一我找到了原來的家卻一無所獲呢?萬一我想尋找的那個自己糟糕透頂呢?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冷戰,腳步也有所緩慢。

即便如此終點還是到了,那是位於頂樓七樓的一個房間,進戶門不出所料地緊閉著,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朝門的方向走去。再睜眼,我已經在房間里了,所幸裡面沒有人,我的第一個擔憂算是消失了。和它有些陳舊的外觀不同,房間內部的裝潢倒是新潮。整個房間一覽無餘,進門右手邊便是開放式廚房,從洗碗台內堆疊的散發著氣味的碗筷和料理台上散落著的早已乾燥的吐司外圈看得出這裡已經有段時間無人踏足了。左邊是用磨砂玻璃作隔斷的浴室。浴室前方放著的是一張耐髒的深色布藝沙發床,床頭右側的白色矮柜上放著黑色的相機包和纏繞到一起的各種充電線。沙發床後便是整面由上中下三部分拼接而成的、與牆同高的玻璃幕窗,中間的窗戶是開著的,有舒服的風一直向里吹著。窗帘是向兩邊拉開的,光線透過上部分幕窗集中到了沙發床正對面的不規則的照片牆上形成一塊大型的斜向光斑,有幾塊相框上的玻璃在光斑中朝我反著光,我看不清那些照片的內容,便向著那面照片牆湊了過去。

(Benedikt Luft 作品)

站在近處看,才發現牆上的照片並不是隨意排列的,整個照片牆就是一張旅行記錄圖,從起點開始,形成了一條蛇形環繞的路線:麗江、三亞、廈門、台灣、日本……照片被漆成白色的歐式鐵藝相框包裹著,每張照片都在右下角用筆標註了拍攝時間和地點,照片之間用手繪的箭頭和一些小圖案作了連接。

這條路線的最末的相框里放著的是一張婚紗照:夕日餘暉下,兩個新人踏著溫柔的海浪在金色的沙灘上相互追逐,新郎在前,回過頭地看著獨自提著雪白的婚紗裙擺,微微嘟起嘴抱怨他跑得太快的新娘,臉上滿溢著幸福,兩人眼中的時間彷彿是靜止了,只定格在了那一刻的美好。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照片和它左下角的婚紗照主人公的姓名,深深陷進了想不起來的回憶里,一股莫名襲來的傷感竟讓我鼻尖一酸,記憶深處似乎有一樣情感在噴涌。

「叮咚……叮咚……」門鈴響得不是時候,我還在看著那張照片,方才爆發的傷感卻在一個瞬間變成了焦躁,但當我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之後又立刻轉為好奇。「叮咚……叮咚……」門鈴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著,我轉身往門的方向走去。這次我沒有閉眼,穿過房門直接站定在門口那人的右前方,正在用左手按門鈴的男生戴一頂白色棒球帽,穿著白色短袖基本款襯衫,下搭淺藍牛仔五分褲。五官很清秀,眉宇間卻不乏陽剛,並且看著分明有些眼熟——他不是照片里的那個新郎嗎?我有些激動,差點直接開口向他詢問關於我身份的事實了,只是我立刻明白那是徒勞無功的,他既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

「……表情很好,就這樣自然地互動,兩個人再稍微親密一點就更好啦……」突然闖進腦海的一句話使我的胸口隱隱有些發悶,血液像被注入了凝固劑一般流得緩慢。他還在繼續按著門鈴,眼神變得有些焦急,右手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手機,我稍微走近,透過他的右側肩膀,看著他撥通了「小薰」的電話。小薰……是我嗎?我下意識地翻找上衣和褲子的口袋,然而手機是早已不在我身上了的。「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播……」他沒有放棄,又一次撥通了電話,還是無人接聽,他嘆了口氣,沒有繼續打電話,只是獃獃地在那裡站著望著門的方向。就在我幾乎確定我的身份並且開始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妻的新郎感到同情的時候,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小薰我按了好久門鈴都沒人回應怎麼辦……」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敢往下聽,就直接回到了房間里,我走到沙發床邊坐下,雙腳完全失去了力氣,床邊白色矮柜上的黑色相機包變得很顯眼。風變大了,一陣陣地從中間窗戶灌進來,從我的身體里穿過,讓我愈發深刻地感受到沒有心臟的空虛。我正對著照片牆,無處安放的視線只好再度停留在那些照片上:麗江、三亞、廈門、台灣、北海道、濟州島、普吉島、馬爾地夫、巴厘島、普羅旺斯、愛琴海……

「……再來一張,兩個人很般配哦……」又是一句突然闖進腦海的話,血液應該已經凝固了,早已沒有了的心臟所在的地方卻開始隱隱作痛。

到最後我還是沒有想起我的名字和長相,但也不是一無所獲,看著相機包和照片牆,我彷彿知道了什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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