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轉身，你把我逼到牆角——悼於志乾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轉身華麗麗，以求自己更好的境遇以及他人更多的艷羨。但是，一不小心，你的轉身，轟了雷，硬生生地把我們逼到牆角。我們沒了可以和上帝迴旋的餘地。即使捶胸頓足，還是不行。於是，我放大所有的時間和場景，試圖讓相隔多年的事情如詩人渴盼的那樣，發生在同一天。比如出生，比如相遇。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會遺忘很多。當我們倆在稽查處桌對桌時，我們熟悉的似乎忘了對方的存在。喝茶、聊天、吹牛，彼此熟悉得一塌糊塗。現在回想，真是糊塗。當我想給你寫個完整的履歷時，我才發現，你的生日，你入伍以及你從中央警衛局轉業進海關的時間，我都一頭霧水。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我經常忘掉生命中很多具備儀式感的日子一樣，我也忘記了關於你的很多重要消息。然而，這些都不重要。它不是我們生命中必須銘記的。它屬於組織，屬於檔案。而屬於我們的，只有感情。

我們算不上生死之交，也沒有生死之交的機遇。屬於左鄰右舍，樓上樓下那種，逢著，一聲招呼。但我在你心裡，你也在我情感深處。普通人的情感，總是埋藏的深。平時，不知覺，真正知覺了，又疼得沒了機會。當我看到那些喝了幾口的酒，做了一半的事，我才知道「來不及」這三個字的疼痛。

記得嗎？桃花朵朵時，我們稽查科的一幫兄弟姐妹，去王莽鄉看桃花。合影時，咱們老傢伙在後排。這是咱倆不多的同框。看著照片，想著阿牛那句，「我在這兒等著你，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詩人說，桃花是天堂的小草帽。人間如此嬌媚，在你去的地方，居然只是草帽地位。僅此，可以想見，你那裡的好，實在太多。天堂會有更好的花。所以，不等你回來了。

人到中年百事哀。這兩年，身邊先後去世的朋友越來越多。我也寫了幾篇懷念的文章。從比你年輕的小師妹，到德高望重的陳忠實。從寒枝到寒枝，寫著寫著，忽然明白李向的詩：

不是提著水不灑

叫穩當

而是在狹窄的長椅上睡覺

不會像小孩子那樣掉下來

……

你大我一歲，但我習慣喊你小於。後來，女兒海關學院畢業，進了海關，才有人改口，喊你老於。但是，我們老嗎？你、我都不以為自己老了。

相識多年，你讓我一直悄悄得意的是，單位籃球賽，我後場斷球，快速反擊時，你作為防守隊員，一直緊貼著我右後方跑，試圖在我上籃時，來個蓋帽。但是，就在上籃出手的瞬間，我將球在空中換手，左手上籃，球進了。賽後，這事你就忘了。但我一直得意。時不時，就想一下。想想我們共同的年輕以及生龍活虎的故事。

日子平常，人也平常，沒有太多的意氣風發。看著女兒一天一天地優秀，你和嫂子似乎非常滿足。晚飯後，家門口的唐城牆遺址公園，你們夫妻常常一起散步。生活平穩得好像沒有意外。但意外還是來了。夜班歸來，你和妻說，要去甘家寨理個髮。誰也沒想到，這一出門，就是一生。總以為這事和體壯如牛的你，半毛錢的關係也沒有。可我不知道，上帝為何偷偷撕去了一個角，那半毛錢的關係還真有。窗外無風無雪，但你再不肯漏出自己的牙齒。

滿天星斗，我只認識有限的幾顆

一顆是天暗下來就亮著的

一顆是天亮時落單的，還有就是

拖著焰火一樣尾巴劃空而過的流星

有人說星星是人在天堂的真身

每個人都有一顆，星光黯淡之際

就是這個人在人間的劫難之時

……

寫到這裡，我從辦公室向窗外遙望，很遠的遠方，星光黯淡，唯有家屬樓的燈光明亮。我往你住的11樓看了一眼，燈也亮著。臨時設置的靈堂，擺著香花和水果，還有糕點。你穿制服的照片，放大了，擺在那裡，英氣逼人，一點頹喪也沒有。這是你轉身之後，唯一的矚目。說什麼呢？天靈靈，地靈靈，你也靈。相信你會看見。看見家人，看見同事，看見朋友。當然，也看見此時以另一種方式和你說話的我。

今日下午，陪你家人去殯儀館。孩子姨媽說，這世上真是有靈。你出事那會兒，她的手機一直故障，等你進了醫院，手機故障才消除。冥冥中，哪裡都不對。我們還聊起了你平時的憨厚。比如家人一起打牌，你總是贏不了連襟。於是，孩子她姨常悄悄地給你兜里塞些錢。從她自然地流露中，我知道你的好，不僅在單位，也在家裡。

你不是那種張揚的人，也不像我愛寫個文章。但我知道你見過世面。中央警衛局的身份，不是白給的。滿街的車水馬龍，一起伸長脖子仰望時，你堂堂正正的小平頭，卻在我的對面，盯著一壺岩茶。你喝茶很濃，公道杯的茶垢很厚。

夜深了。明天一早，同事們都要送你一程。但是，你知道，我們塵世很俗氣。有人要值班，有人要開會，還有一批新提拔的處級幹部要進行任前廉政考試。身不由己。他們去不了。不過，我們都已站穩腳步。於靜更是穩住了家人陣腳。在你手臂搭成的天棚下，孩子長大成人。

你一直低調，內斂，事不求人。但這一次，不由你了。明早的告別儀式，或許是你唯一的一次興師動眾，但你別在意。我們這樣做，當然是念你，但有一半，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因為我們要走出牆角，避開天雷。

晚安。

2017-5-25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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