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探源:三棵樹里的中國——歐絲之野
大約一萬多年前,在某個晴暖的夏天,一群獵人追逐著長毛象跑過了一道海峽。
是的,我沒打錯字,穿沒穿鞋不知道,但確實是跑過去的。
他們當然沒有萬年之後才會問世的武林絕學水上漂,但幸運的是,兩個大陸之間的這道海峽那時是連在一起的。
大陸橋的兩端,分別是現在的俄羅斯和阿拉斯加,一邊是亞洲,另一邊是美洲。
這道海峽,就是頗為有名的白令海峽。
雖然命名權被一個生活在十八世紀初叫白令的丹麥探險家給霸佔了,但很顯然,白令海峽被人類發現的歷史其實要久遠得多。
也就是從那時起,美洲大陸開始有了人類的足跡*。
第一次踏足美洲的人們並不會有發現新大陸的欣喜,對他們來說,所謂地理大發現的唯一意義,無非是找到了一個新的狩獵場。
但毫無疑問,隨著繼續向東向南的逐漸推進,他們會發現來對了地方,因為這裡確實是一個獵物非常豐富的新獵場。
當然,這也就意味著動物們的災難,滅絕之門已經打開,很多種類的動物就此進入了倒計時。
也就在人類到來一兩千年之後,北美洲47個屬的動物有34個屬就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也就是超過70%都滅絕了。
熱愛燒烤的人類未必是這些動物滅絕唯一的罪魁,但要撇清嫌疑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現在的白令海峽已經沒法徒步穿越,但經過萬年進化的人類早已不必像當初的瘋狂原始人一樣大費周章地跋山涉水,一張機票,吃兩頓味道寡淡的配餐,十來個小時之後,就可以越過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陸。
現在,我就在加拿大的東海岸,一萬年前的原始人們如果曾經到達這裡,想必那也是在穿越白令海峽以後很多很多年吧(從白令海峽到我這直線距離將近6000公里)。
奇形怪狀的史前動物自然已經見不到了,不過,在樹林里漫步,倒是有可能與一頭鹿不期而遇,就那麼對視一眼,無愛無憎,一別兩寬。
窗外是從墨綠到鵝黃濃淡相間的滿眼綠色,令當地人頭疼的蒲公英正開得極為放肆,天上的雲彩像被悟空施了定身術一般懸浮著,如果不是公路上時不時飛奔而過的汽車,恍惚間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靜止的。
所謂安靜,有時是心安則靜,有時是靜則心安,在這個地方,委實已經懶得分辨是哪種了。
前兩天一個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涉嫌貶低偉大祖國空氣不好,對於960平方公里的泱泱大國模糊而無差別地稱之為不戴口罩沒法出門,顯然是不客觀的,也明顯低估了祖國同胞們的適應能力;互聯網時代的今天,以為洋人們因此就真以為全中國都是這樣,也肯定低估了洋人們的常識和智商。
坦白說,燈塔國我還沒去過,但同在一片大陸上的楓葉國那空氣真真是好,這是一個與感情無關的顯而易感的事實。
可話又說回來,那又怎樣呢,在空氣的問題上使用比較級,本來就不能成為天堂或地獄的充要論證。
事實上,今天的中國,要是比高鐵、機場、網購之類,隨便一個都能把所謂發達國家比成山寨版,這是無需粉飾的事實,但天朝上國說不得,這就不太好了吧,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不是?而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樣的敏感易怒顯然暴露了四個自信的外強中乾,這哪是什麼大國心態呢。
再說了,那位同學關於空氣的言論,理解能力在及格線以上的都應該明白,人家說的重點根本就不是空氣好吧?對於賦比興的修辭手法有著2000年以上歷史的我們來說,這一點本不應該成為理解障礙。
說回《山海經》。
一
人類踏足美洲在一萬年前,這已經算晚的了,實際上,美洲就是有人類居住的最後發現的一個洲。
亞非歐三大洲互相挨著,不管人類起源於非洲還是亞洲,原始人探險的足跡所至首先肯定是這三個大洲,而到達澳大利亞的時間也早在五萬年前左右。
所以,到一萬年前征服美洲,人類終於把地球上宜居的五大洲全都走遍了。
有說《山海經》記錄的是全球地理,僅從時間維度來說,這種可能性確實是有的。
不過,全球視野下的《山海經》暫時存而不論,先說說和中國有關的故事。
二
前文《野人的地盤》說到,《山海經》里有十一個XX之野,其中又有兩組是異名同指(大樂之野與天穆之野,諸夭之野與沃之野),即實際是有九個XX之野。
在這九個XX之野中,有三個與特定樹木有關——歐絲之野、蒼梧之野、栗廣之野。
海外北經:歐絲之野大踵東,一女子跪據樹歐絲。三桑無枝,在歐絲東,其木長百仞,無枝。
大荒南經: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
大荒西經: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
我們先說第一個歐絲之野。
三
「歐絲之野大踵東」,是說歐絲之野在大踵之東。
大踵,是《山海經》里的國名,又名跂踵國,「跂踵國在拘纓東,其為人大,兩足亦大。一曰大踵。」(關於拘纓,參見前文《怪獸尋蹤:九嬰》)
歐絲的歐,意為嘔吐。
如馬王堆漢墓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太陰脈……是動則病。上當走心,使腹脹,善噫,食慾歐……」食慾歐,即吃了想吐。
關於歐絲之野和一女子跪據樹歐絲,西晉郭璞的註解說得很清楚:「言噉桑而吐絲。」
噉,即啖,吃的意思。如大家都背過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所以,歐絲就是吐絲。啖桑而吐絲,顯而易見,這就是蠶。
歐絲之野,就是上古時期以蠶桑為特色產業的地區。
那麼, 這個歐絲之野可能在哪呢?
四
追溯歐絲之野的地望所在,當然得從蠶和桑的起源著手。
蠶和桑,都有很多種。
除了我們熟知的以桑葉為主食的桑蠶(即家蠶),還有很多品種,如以柞樹葉為食料的柞蠶,以蓖麻葉為食料的蓖麻蠶,以核桃葉板栗葉等為食料的栗蠶、以柳葉泡桐葉為食料的柳蠶,等等。
桑蠶是寡食性昆蟲,雖然最愛的肯定是桑葉,但它們的食譜也並非只有桑葉,柘樹葉、榆樹葉、鴉蔥、蒲公英、萵苣葉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當然,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經濟類昆蟲,所謂栽桑養蠶,當然是指桑蠶,即家蠶,其起源地在中國。
中國栽桑養蠶的歷史很久遠,夏代曆書《夏小正》里就有記載:「三月攝桑,妾子始蠶。」三月開始養蠶,所以,三月又稱蠶月。
《尚書·禹貢》里既有養蠶的記錄,如「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還記載了多種絲織品,如絲、織文(有花紋的絲織品)、玄纖、縞、玄纁璣組等。
按《禹貢》所記,夏初大禹時代已經有了成熟的蠶桑養殖和加工技術。
當然,夏朝的存在尚無定論,但至少從商朝起,蠶桑已經是男耕女織的日常生活。
最簡單的例證就是,商代的社樹就是桑樹,這個祭天祭祖的地方就叫桑林,後世又以桑梓作為故鄉的代名詞。由此反推,之所以桑樹在古人的信仰和情感領域成為一種象徵和承載物,顯然是因為蠶桑與生活的密切關係(參見前文《怪獸尋蹤:桑林(封豨補)》、《桑林深處雲雨濃》)。
五
桑樹也有很多種,見載於文獻的桑屬植物超過150種(維基百科),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是異名同指。
按分類學劃分,世界範圍內的桑屬植物可分為26種,其分布範圍從熱帶到溫帶都有,現在主要分布在北溫帶,東亞則是最為集中的地區,這裡有16種,占桑屬植物的60%以上,而中國就有14種,如長穗桑、長果桑、白桑、黑桑、華桑、細齒桑、雞桑、蒙桑、滇桑、山桑等,這14種中又有12個是原產於中國(《東亞桑屬植物的分布及區系特點》,陳仁芳、余茂德,陳龍清)。
有桑就有蠶,最早完成野蠶到家蠶馴化的正是中國境內的古代先民。
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家蠶馴化史約5000年(即公元前3000年左右開始),珠江流域約2000年。中國的蠶絲最遲在公元前4世紀已輸入印度,同時印度本土的野蠶馴化也有約2400年歷史(印度野蠶絲稱為客烏西耶(Kaus eya),直至近代,印度和中國的蠶仍是截然不同的品種),而朝鮮、日本、中亞及歐洲的家蠶則是由中國直接引進並進一步馴化的結果。
由此可見,蠶桑起源於中國其實是由先天環境決定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自然演化的結果。
蠶桑起源於中國這個大範圍劃定了,再具體到中國境內,這個源頭又在哪呢?
六
想找到一個確定又沒有爭議的源頭地區並不容易,有人主張在黃河流域,有人認為在長江流域。
如日本東京大學吉武成美先生就認為,全世界的各種家蠶都起源於中國黃河流域。
從考古來看,山西西南部夏縣境內的西陰村遺址曾於1926年出土了一枚被切掉約六分之一的蠶繭,經測定其年代為公元前4000-公元前3400年(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這是上古先民利用蠶繭的一個例證,但遺憾的是,這只是一個孤證,而且受限於當年的發掘技術,這枚蠶繭的年代甚至也是有爭議的。
此外,如果是利用蠶繭以抽絲,那麼,這枚被切開的蠶繭其實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因為繭絲已經被切斷了,所以,剖開蠶繭並不是用於抽絲紡織,而是為了取食裡面的蠶蛹的可能性更大。
其次,1981年,河北正定南楊庄出土了兩件陶蠶蛹,是目前已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蠶陶俑,同時還有陶紡輪和絲織用的篦子和骨匕等出土,其年代為公元前3400年左右。
南楊庄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陶蠶蛹
除此以外,黃河流域還有不少類似遺迹,如北京平谷上宅遺址發現的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陶蠶形飾,山西芮城西王村遺址出土的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陶蠶蛹,在內蒙古巴林右旗的那斯台,遼寧朝陽市的東山崗和三家子等地也發掘了數件蠶玉器,其年代也是公元前3000年左右。
這些陶或玉的蠶形或蠶蛹器物雖然並不能直接證明其時已經開始利用蠶繭繅絲紡紗,但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至於長江流域,則可以在考古學上得到支持形成一個養蠶業源起與發展的完整鏈條。
先是在浙江地區河姆渡遺址(公元前4300年-公元前3300年),發現有骨質、石質、木質等「外形似蝴蝶」的蝶形器以及牙雕蠶紋小盅、繪有昆蟲食葉紋的殘陶片、蠶紋象牙杖首飾等器物,說明其時已有對蝶蛾的重視和喜愛,對蝶蛾幼蟲的蠶有了解乃至利用自然也是符合邏輯的推論。
事實上,河姆渡遺址同時出土的還有木卷布棍、骨杌刀、木經軸等織機部件,織機的存在說明已經將蠶繭作為紡織原料。不過,這時的蠶很可能是野生蠶,還沒有完成到家蠶的馴化。
繼而到崧澤遺址(公元前3800-公元前2900年),在中層地層中發現,桑樹的孢粉數量突然明顯增加,說明其時的人們開始了對桑樹的人工栽植,由此可推知養蠶或已成為先民們的農事活動。
再然後,到公元前2700年左右,在屬於良渚文化的錢山漾遺址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由蠶絲織就的絲織品殘片,其密度達到每吋120根,顯示出已經有了相當精細的絲織工藝。
此外,除了黃河流域或長江流域的單一起源論,浙江省農科院蠶桑研究所蔣猷龍先生則認為蠶桑養殖是多地起源,按其推斷有三個地區,除了中國的溫帶和熱帶,南亞熱帶地區也是起源地之一。
七
由考古證據反推起源地其實只能得到一種最低限度的可能性,畢竟絲織品這種速朽的東西要想在幾千年後重見天日,這種概率本就很低,再說考古發現這種事本身有很大的偶然性,很難說已經出土的那些東西——比如錢山漾遺址的絲織品殘片——就是起源最早又倖存至今的上古遺存。
所以,不妨紙上談兵,就從文獻記載來看看蠶桑起源的問題。
《山海經》的歐絲之野在《海外北經》,在北方之地。再按其敘述順序,應位於東北方。
在歐絲之野的東邊,有「三桑無枝,在歐絲東,其木長百仞,無枝。」
再來看《山海經·北山經》,恰好也有這個三桑。
又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於洹山,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樹皆無枝,其高百仞。百果樹生之,其下多怪蛇。
如果這兩處的三桑所指相同,那麼,歐絲之野就應當在洹山附近。
在中國境內,地名中有洹字的並不多,殷商時期就有一條河叫洹水,又名洹河。文字記錄可見於殷墟甲骨文:
戊子貞,其燎於洹泉。(甲骨文合集,34165.1)
庚午卜,其侑於洹有雨。(甲骨文合集,28182.2)
此外,《左傳·成公十七年》有「聲伯夢涉洹」,《戰國策·趙策》有「蘇秦說趙肅侯,令天下之將相盟於洹水之上。」可見洹水之名,至少商代時就已經有了並沿用到春秋戰國時期。
這個洹水,即現在的安陽河,源出河南省林州市林慮山,先後流經林州市、安陽縣、安陽市區北部,在內黃縣范羊口注入衛河,全長162公里,商朝後期都城遺址殷墟就在洹河岸邊。
據此推測,《山海經》的洹山很可能就在洹水流域。
另外,河北魏縣境內據說也有一條河叫洹水,並因水命名為洹水縣。不過,這個洹水縣屬晚出之名,是南北朝時北周建德六年(577年)才有的。
綜上所述,把出土繭殼的山西夏縣、出土絲織物殘片的錢山漾遺址及洹水標註到地圖上,從這幾個地方的位置來看,《山海經》里位於北方偏東北的歐絲之野,很可能就在河南安陽一帶。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因為殷商時期曾頻繁遷都,隨其遷徙而將別處的洹水之名帶到新的地方並最終只有後來的那個洹水流傳下來也是很可能的,更遑論比商代更早的禹夏乃至黃帝時代。
在傳說中,蠶桑起源於黃帝時代,黃帝元妃西陵氏又稱螺祖,就被後世奉為蠶神,受到歷代皇室與民間的供奉。
至於螺祖的地望所在更是眾說紛紜,這裡就不枝蔓牽扯了。
值得一說的是,位於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有出土的絲織品殘片可以證明蠶桑業的存在,在長江的另一端,即上游的巴蜀地區,在古史傳說中也與蠶的起源密切相關。
古蜀國的第一代王就稱為蠶叢氏,和螺祖一樣,也被奉為蠶神。
西漢揚雄《蜀王本紀》載:「蜀之先王名蠶叢。」
東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載:
至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是為帝顓頊;封其支庶於蜀,世為侯伯。歷夏商周,武王伐紂,蜀與焉。
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
按傳說世系,古蜀國的蠶叢氏是顓頊之後,顓頊是昌意之子,而昌意正是黃帝和螺祖所生的次子(長子為玄囂)。
西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載: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
由此可知,蠶叢氏被稱為蠶神其實是螺祖蠶神的延續,在傳說中,蠶桑的起源還是可以歸到黃帝時代螺祖名下。
* 人類何時以及用怎樣的方式到達美洲並無定論,經陸橋走過去只是一種假說,其時間有說一萬年前,也有說三萬年前;除了徒步說,第一批到達美洲的人類還有可能是乘船穿越太平洋跑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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