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家生活之十

十

「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這一句卻是我很久以後才看到的。

十七歲那年，我迷上了簡媜的文字。僅一篇「四月裂帛」，並且還不完整，就已令我折服。它存在於一本合集中，書名大約是台港散文選編之類的。這本書所包含其它篇目全不記得，只有這篇「四月裂帛」只燈爍爍。是它光華明燿而使其餘盡失顏色？還是因為那無法彌補的殘缺使我費思量而結緣？或許兼而有之吧。

一本有瑕疵的書，缺漏偏偏就在「四月裂帛」這裡。世間萬物，彷彿總要在最引人注目之處有所標記。白璧微瑕，而那微瑕所征示的缺憾，恰恰襯托出所屬者之絕美。「四月裂帛」，我只能從半路看起。前面大約兩三頁的缺失，使這閱讀有了創造性。那些歲月里，我曾上百次翻開那本書，上百次於「四月裂帛」處逗留，上百次揣測那篇文字所缺究竟為何。

是因為這種缺損及不得已的臆想才使我沉迷於它嗎？肯定不是。應該這麼說，即使拿出一半來，「四月裂帛」的魅力依然是那麼大，有些沉默的、不曾出場的力量影響巨大，並且是那樣的書本並不是很豐富的時代。

相遇的總要相遇。

那個秋天，我到西利市去看望表姐，順便去了一趟書店。新華書店。世上書店萬萬千千，我最喜歡的那一間依然是新華書店。自然，那時似乎也沒有其它書店可以選擇。依昔記得書店的布局，門沖北，南北狹長，不過二十平米的樣子。幾十年光景，那裡的興衰變遷，如何在一間書店身上持續演變，終是我不得而知的事。況且，那時我只是那個城市的陌生人，連起碼的坐標體系都不曾建立啊。我大約只買了四五本書，除了這本合集，應該還有一本張曉風、余光中散文合集，一本戰國策，一本莊子，對了，還有一本中國古代散文選。書的數量很少（對於那時的我而言已是無窮多了），而買書巨大的喜悅放鬆了應有的謹慎，疏於檢查，半篇四月裂帛隨我回家。

這是我迷戀港台文學的開端。

惠風，你怎麼這麼喜歡看書呢？表姐這麼說。我就不喜歡看書，靜不下心來。然後是曾爺爺，惠風買書啦，好樣的。有時候我還能從曾爺爺手中借到一兩本好看的書呢。最寶貴的是曾爺爺曾經在地攤上淘到一本古詩詞韻律的書，並把它送給了我。許多個夜晚，我坐在越來越亮的燈下抄詞譜，感覺自己臉上光芒愈盛。惠風，錢都買書啦？沒讓玲瓏帶你買件衣服啊？母親笑著說。媽，再多給我點錢我就買衣服啦。哈哈。然後我就回屋啃書去了。那之後的時光多美，看這些書留下的深刻印象就知道。母親說得一點也不真誠，不過都無所謂了。她並不贊同我買漂亮衣服，也不支持我買這些書，她大約希望我帶回來的是參考書，或者根本不關心。雖然如此，有一點難能可貴，她從不曾反對我看書，也從不將課外書妖魔化。在這一點上母親很有定力，也不知為什麼，連影響力非凡的遲姨也不起作用。有回我正埋頭餐桌上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小說，正好遲姨領著珊佩來玩兒，當她看見我在讀小說莫名其妙地大驚失色。惠風，你和珊佩是好朋友，可別帶壞了她噢。現在還有時間看小說。珊佩眼中流露出的羨慕排山倒海。這一回母親沒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

這也不過是並不完美的人生。哪個人的人生不是一部殘缺的四月裂帛呢？美則美矣，卻總有些缺憾。缺憾是有，然而大局卻還不錯。如此而已。

相遇的總要相遇。我忘記了我只看過半篇四月裂帛，似乎不曾有過遺憾，所以沒有發生去找尋全篇來讀的念頭。一別幾十年。

包含「四月裂帛」的這本書不知所蹤，偶然看到的張曉風與余光中的散文集送給了一個孩子，戰國策與莊子應該躺在整理箱子里睡覺，那本古代中國古代散文選說不上來在哪裡。有時想想遺憾，好想重新再將它們讀一遍，到圖書館借閱或者購買都不是不可能，然而無論如何都不能還原了，那時的情境，那時的感覺，那時未知未來的茫然。與「四月裂帛」一起的那些書，都曾那樣細緻地滋養過我，直到今天那福祉依舊延續。

這些相遇彌足珍貴。正因為沒有陷於眾多書籍泛濫的海洋，這數得見的幾本書的影響才能那麼細緻入微。譬如天空落雨水，專註地，微弱瘦小的雨水，在漫長時光里持續滲透。這些書的寫作者，是我嚴格意義上的導師，一生的方向是他們合力的結果，路途就此寫好。影響力最強的那個其實還不是簡媜，而是張曉風，她的文字無形中成了我不可多得的綠洲，直接影響了我人生之路的走向。戰國策中那些鮮活的人物，一個個從書中走出來，在那些深冬的寒夜裡，他們陪伴我，如在側畔。遭遇前倨後恭待遇的蘇秦，小小年紀拜相的甘羅、諷齊王的貌美鄒忌……至今猶記得當時「縱橫捭闔」這個詞如何令我反覆咀嚼欲罷不能。同期閱讀戰國策與莊子兩本書，是不是有種勢同水火的況味呢？其實不然，它們各自獨特的美好相融成一種遙遠的芬芳，源遠流長，潤澤著今時的呼吸。我喜歡那棵無用的樹，它的自保帶有一種其實無奈的戲謔。莊周不畏權貴，似乎連死神也奈何他不得，只是，敲盆而歌之後的夜，是否有月光照見他孤獨的淚。

我於許多個月夜將《承天寺夜遊記》默誦，月光在地上沉默地流淌，冰涼地流淌，那時候的月亮沒有溫度，一如我註定冷清的倒影。「庭下如積水空明」，無竹無柏，伴我的是北方高大白楊忠誠的不離不棄。那個叫蘇東坡的人，他真的是很切近的存在。

我最懷念那本有所殘缺的書，如懷念自己磕磕絆絆的過往。

母親不曾助我閱讀，但也從不曾反對。在她樸素的世界裡，善惡自有著符合天然的系統。惠風，這書架你喜歡嗎？喜歡喜歡。有一天，我們終於要迎來和解。母親在換新居時已然非常願意遷就於我，她知道我最關心的是那些書的安居之所。少積塵灰，卓然挺立，是書的姿態，也是一個人心靈該有的姿態。

那麼多年，甚至後來那麼方便可在網上得到資源，我也從未想過在網上搜出「四月裂帛」來讀，更沒有想過借來讀或者乾脆買一本來讀。相遇而後是從無遺憾的離別。我曾去尋《北國草》。啊，念念不忘啊。大學的圖書館沒有這本書，書店裡也不曾見過，那時還沒有網上購書這回事。這是在廣播上聽的第一本書，我十歲，一個殘酷的故事衝擊著我脆弱的世界。漫長的不安一直延伸下去，我終於在另一所學校的圖書館書目上查到它，卻似乎也未借到。而生活不僅僅聚焦於這麼小的事，或者說，紛亂擾攘的漫漫長路上，許多如此小的然而重要的事也只能最終被無聲放逐了。我也曾因為書店裡出現了《第二次握手》而驚喜若狂，因為，我又遇見了我的童年，在父親的筆記本上他漂亮的字跡摘抄的正是這本書的片斷。二話不說買一本寄給他，卻不知是為了他的青春還是我的童年。而「四月裂帛」對我來說彷彿不曾殘缺過，也未曾留過遺憾給我，何須找尋？

前些天，那已是幾十年後的光景，怎樣的機緣巧合，我遇到四月裂帛，並且看了一遍。然後又看了好幾遍，然後聽人說它有不同版本云云，然後，才想起是那樣的相遇。可是，怎麼辦呢，這時多麼想確認一下當時的短缺是止於何處的，卻似乎不可能了。因為，近日的反覆的閱讀已模糊了記憶。只是，為什麼，我與這完整版相遇時為何對從前不曾看過的文字沒有陌生感呢？

「據說所有的缺憾都來自完美的追求」，甚至有人如此謳歌殘缺之美，固執的迷狂從來不是無根之水。

我走在一朵花也沒有的繁花路上，心潮澎湃。九樓的研究室等著我。我坐在中文系有著考究名字的空間里，想著我的人生路。與外國語大學的錯肩成就了我與文學的緣份，或者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相遇的終究會相遇。其實，對於文學這件事，學什麼專業真的很重要嗎？外國語大學與我的大學只隔一條街，一條屬於我們倆的街。我和翹錚走大約相當距離的路來到這條街上，許多個晨昏連綴成寒暑的顏色，風雨裝點著年輕的夢想。翹錚提前進大學，他也沒有見異思遷，我也沒因為高考失利而一蹶不振，故事裡常有的悲催情節並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這是一種安排，陰差陽錯，或許不是很完美，卻也是另外一種成全。

2017-03-26----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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