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城市社交宅的自我修養

最新 05-27

這一晚，大望路工作的小張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位於九龍山的出租房，一屁股砸在宜家買來的布藝沙發上，重重地喘了三大口氣。

好險。小張把腦袋和背脊深深埋進沙發裡頭，剛才差一點兒忍不住，就在派對現場崩潰了。

這種崩潰，和大家想像中的不太一樣。不會抓頭髮，不會砸電腦，不會哭天喊地。只是情緒慢慢地冷下來，臉上的微笑慢慢地褪下去。空氣變得膩膩的，像案板上凝了幾晚的豬油。看著眼前人一開一合的嘴唇，從牙齒縫裡蹦出倆字——

傻逼。

還好還好。小張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還好沒說出那兩個字——雖然在心頭，早已經醞釀過千百次了。但還好，總算忍了下來。要不忍，這些年花在修養上的功夫，可不都白費了嗎？

那可不能。

小張篤信，社交是工作的一部分。場面功夫上出了岔子，等於這工作也搞砸了。

在家他是小張，在外，他可是遠近十里知名的Devin Cheung。Devin Cheung的形象，是他花錢、花時間、花精力給堆出來的，「傻逼」二字一出口，這些年付出的努力可就全打了水漂。

Devin Cheung的情商全公司最高，這點毋庸置疑。

熱情，主動，樂善好施，似乎和所有人關係都很好。所有人拋來的話題，男人究竟該不該娶處女，摩拜和ofo誰能笑到最後，他都能接上兩句；所有人遇到的麻煩，遊戲英雄的命中率太低，結婚十年的老公偷腥出軌搞曖昧，他皆能伸出援助之手。對此，大家很難不感激涕零，紛紛邀約：晚上一塊兒吃飯吧，晚上一塊兒喝酒吧，晚上一塊兒狼人開黑吧。

Devin Cheung多半是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他家養著兩隻貓，還有一個女朋友。對此，大家紛紛表示理解，Devin Cheung的形象更高大了幾分，不僅是個熱情的好同事，還是一位顧家的好男人。

下班了。Devin Cheung微笑著，和大家揮手道別。接著，以最快的速度上地鐵，下車，刷一輛共享單車，回到小區，打開門，裡頭黑漆漆的，沒有貓叫，更沒有女朋友的一聲：「回來啦？」

打開門的那一瞬，Devin Cheung又變回了小張。養了兩隻貓，又有一個體貼女朋友的人，是Devin Cheung。而小張，沒有貓，也沒有女朋友。

是的。小張，就是當代都市裡，人們口耳相傳的：社交宅。

社交宅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宅。中國到底說來還是人情社會——他們以為，為了工作的便利，上班時間戴上面具，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是為生存而做的必要犧牲。下班以後，社交宅們只想儘快摘下面具，在房間里做回自己。

Devin Cheung曾經嘗試過，下班以後，參加同事組織的聚會。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局狼人殺派對。十多人圍坐成一個大圈，個個臉上放光，戲做到十足。舉手，抬足，唇槍舌劍，爭到面紅耳赤，Devin Cheung看得一頭霧水——不就是個遊戲嗎，至於這樣？他隨意敷衍兩句，派對主持人皺皺眉頭，嘆氣道：

Devin，我覺得你沒用心玩兒啊。

傻逼——Devin Cheung差點兒從嘴裡蹦出這倆字來。

那次派對後，小張在家裡足足休養了兩天，才勉強掙扎著鼓起勁兒來，重新做回人見人愛的Devin Cheung。

當一名合格的社交宅，不是那麼輕鬆的。

一名合格的社交宅，首先應有光鮮亮麗的外表。邋遢是宅男宅女的標配，卻是社交宅的死穴。在大都市裡，講究「先敬羅衣再敬人」，樣子邋遢了，大伙兒對你的好感，自然而然地便減了三分。那，還談何社交呢？

對小張而言，變身Devin Cheung的第一步，就是出門前的準備。襯衫、外套、褲子，一身上下的行頭，沒個半小時下不來。鬍子是要日日修整的，若想追追時髦，蓄個英倫范兒的小鬍子，打理工作更是麻煩。眉毛和鼻孔得對鏡看上好半天：最尷尬的事情，莫非湊攏了女孩子的臉，卻被人善意提醒一句——

你的鼻毛快戳上我臉了。

上下梳洗一番後，往往已是筋疲力竭，靈魂被抽去了一半，喪失了出門的熱情。

這時候，小張必須運用強大的自控力，把自己作為Devin Cheung的那一半靈魂拉回來，重新塞進這個身體。

是的，作為一名合格的社交宅，沒有強大的自控力，隨時都會面臨突如其來的崩潰。

社交宅發自內心地厭惡社交。在出門前，今天要與誰打交道，怎麼說話才能不尷尬，小張都先會打個腹稿：

進公司，和前台打招呼時該說些什麼；

午休時間聊聊最近的電視劇，前幾天來了新同事，應該邀請他一起吃午飯；

王總監好像換了個新髮型，聽說很貴，今天見到她後，首先記得誇獎一句。

跟工作計劃表一樣，社交宅的社交生活也經過精密的安排。看似渾然天成的一句恭維，殊不知已在地鐵上排演過許多遍。

可生活拋出來的球，軌跡通常神秘莫測。計劃再是細密入微，也趕不上變化的腳步。就好比狼人殺聚會上，一句突如其來的「沒有用心」一樣。

計劃外的社交，讓社交宅們難以應付。社交森林中險惡叢生，每當上司與他談理想，客戶與他講情懷，同事與他說遊戲、球賽、肥皂劇的時候，「傻逼」二字，就總他的唇齒間打轉。

Devin Cheung必須運用強大的自控力，把罵人的話壓在喉嚨深處。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眼前有人在滔滔不絕，他一言不發，只是頻頻報以點頭——這差不多是一種含蓄委婉表達「傻逼」的方式了。

好累啊。每當從這樣的場合回到家裡，小張都要癱倒在床上，一言不發，獃獃看著天花板，整整一個小時後，才能回過點兒氣來。

但社交宅的修養不僅如此。

作為一名合格的社交宅，不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聞強識四個字，怎麼也得是入門的底限。丁璇的女德講座有沒有道理，楊舒平同學到底愛國不愛國，台灣同性婚姻法案到底是不是自由民主的體現，Devin Cheung很有必要發表一些意見。他不用佔據主場，只要在大家爭得鼎沸揚天之時，恰到好處地插入兩三個金句，便能使人刮目相看。

人人誇他見解獨到，目光如炬，殊不知，這是刷了多少微博、知乎、公眾號以後，方得來的成就。

無論各個小團體在討論些什麼，Devin Cheung也能插上三兩句。不僅是丁璇、楊舒平和同性婚姻，當下的名人熱點，Devin Cheung個個都瞭然於心；城裡哪家餐廳酒吧時下風行，Devin Cheung也是如數家珍——很可能他一家也不曾去過。

Devin Cheung下班後就變成了小張，小張是靠外賣養活的人，他不需要什麼酒吧和餐廳。

他什麼都知道，但他什麼也不關心。

是的。一名合格的社交宅，務必要牢記最後一條原則——你什麼也不關心。

你一點也不關心他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你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談笑，一切善意，不過都是場面功夫而已。

當然，在一線城市裡頭打滾，好幾千萬的人呢，難免和他人發生接觸。小張只是個俗人，躲不過，也沒法躲，唯有儘力做得漂亮些。但下班後，只想找個方寸之地躲起來。

小張可不覺得獨處是一件無聊事兒。他需要以獨處來恢復精神，好應付工作時間遇上的煩心事兒。他最害怕的，莫過於獨自上街，突然冒出個熟人，拍著他的肩膀，大叫一聲Devin！

小張像被雷劈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他只想腳下趕緊裂出道口子，讓他有個逃跑的地兒。

不要有人。如果可以的話，連電話和微信也不要有。下班後的每一條微信，對小張都是巨大的負擔。腦子裡醞釀了千百個回復，手指卻連一個字也敲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