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花198的，憑什麼她們就不能在《守望先鋒》里玩半藏？

在剛剛的一局比賽里，柳六又拿了全場最佳，她看看自己現在的分數，運氣好的話，再贏兩場她就可以上 3500 分，拿到大師的稱號了。她喝了口水，又開始排下一局。

新的一局開始，她仍然選了天使，可當她一開語音準備報點，卻聽到剛剛還在說話的頻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慢慢地說：「怎麼還有個女的，這把肯定要輸了。」她的心一下就被刺痛了，她想，這意思是她玩得不好嗎？但她還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說了句話，為什麼就要受這樣的指控呢？

想到這裡，她再也沒有心思玩了。

今年的 5 月 24 日，《守望先鋒》迎來了它在中國的公測一周年紀念。《守望先鋒》憑藉暴雪的招牌和優秀的遊戲素質，從上線開始就得到了很多遊戲玩家的關注，刷滿微博和朋友圈的從「再沒有屁股玩我就死了」到各種遊戲梗角色表情包，在這一年裡《守望先鋒》牢牢地在各種遊戲網站和社交媒體里佔據了一席之地。

有很多女性玩家也加入了這款被認為是重操作、重意識的「重度遊戲」。在網路遊戲中，女玩家直到今天也還是比較稀缺的物種，但相比於女玩家在MMORPG里的待遇，在《守望先鋒》這部高度強調勝負與競技性的遊戲中，她們的經歷就並不總是十分愉快了。去年 9 月份，一位「宗師級」的女玩家就在 NGA 論壇發文吐槽了自己在遊戲中遇到的性別歧視現象，在當時引起了不少的爭議。

她還說：「咱們女玩家，根本不需要你們所說的寵著，護著，跪舔，我們只需要基本的尊重，這是絕大多數女玩家需要的，當然那些需要寵著護著跪舔的女玩家還是有的，不要一概而論，就像我會說明，大部分男性玩家對女玩家是非常尊重的，而我也非常感謝你們，希望那種直男癌少氣走一點女玩家，讓電競圈中，男女平等，和諧遊戲。」

當這篇帖子被轉載到別的媒體後，下方的評論卻恰恰反映了這個遊戲中部分玩家的心態。

在今年的 4 月份，微博 ID 為 ETMecheall 的用戶發了一篇關於女性玩家頻繁在《守望先鋒》中遭遇性別歧視的博文，這篇微博被轉發、評論將近 3000 次，有許多女性玩家都分享了自己在遊戲中所遇到的不公現象。

為了了解《守望先鋒》中女性玩家的真實處境，我們採訪了一些玩家，聽聽她們在遊戲中的故事。

「女生為什麼玩猩猩，是因為長得像猩猩嗎」

在《守望先鋒》中，分為四類英雄，突擊、重裝、防禦、輔助，在比賽中玩家隊伍需要對這幾種職業進行合理的搭配，可對於有的人來說，女生就應該玩輔助。

叉燒是個剛工作一年的社會新鮮人，她從去年6月份就開始玩《守望先鋒》了。平時因為工作忙忙，她很少有時間能夠上遊戲，戰績總在 3000 分左右徘徊。除了妹子都愛玩的輔助之外，叉燒還喜歡玩一下副 T。

叉燒第一次遇到性別歧視是在第二賽季，也就是去年 9 月份的時候，她剛開始練查莉婭，也就是「毛妹」，在遊戲介紹里被評級為難度三星（最高三星）的女英雄。因為查莉婭需要和隊友密切配合，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與隊友語音交流。開始的時候她會主動報點，也會做一些簡單的指揮，但是被「被女的指揮不爽」的人罵過幾次之後，她不是有必要的情況都不會再開語音了。

最讓她記憶深刻的是有一次打競技，除了她之外還有另外一位女生，她選擇了重裝英雄溫斯頓，也就是俗稱的「猩猩」，另一位女生選的是輔助英雄天使。可是當比賽進行了兩局後，有一位玩輔助的隊友發現隊里有兩個女生，他立刻就說：「有兩個女的啊？那我不奶（不玩輔助）了。」然後就換成了突擊英雄。一般在一局遊戲中，有兩位輔助英雄是比較穩妥的搭配，當場上少了一名治療後，形勢一下子就艱難了起來。於是另外一名隊友換了輔助，但與此同時，那名隊友還不斷敦促叉燒換成輔助，全然不顧現在隊里已經有兩位輔助的事實。

被玩家戲稱為「猩猩」的英雄溫斯頓

最終叉燒還是忍不住換成了輔助英雄盧西奧，當他們贏得比賽之後，那名隊友對叉燒說：「你早換奶不就行了，一女的玩什麼猩猩，怕是你本人長得跟猩猩一樣吧。」這句話讓叉燒整晚都覺得很不舒服，她甚至到論壇上發帖吐槽了。

有類似經歷的還有閑閑，她已經工作好幾年，9 年暴雪玩家，從《守望先鋒》內測第一天就開始玩了。閑閑平時喜歡玩「騷東西」，這是玩家們的術語，指防禦英雄。「托比昂、狂鼠、秩序之光、小美這種。但是打天梯只玩盧西奧、天使、士兵76、萊因哈特。因為天梯環境就是這樣，拿托比昂的話隊友能全程不停罵20分鐘。」閑閑說，「我也能理解，所以我拿高出場率英雄不代表勝率會高，有時候只是為了讓隊友閉嘴，雙方都不要打得來氣而已。」

而在遇到過幾次性別歧視之後，閑閑甚至發微博說考慮買個變聲器，她現在也很少單排了，她大多會和朋友一起玩，特別是喜歡玩輔助的男性朋友，這樣她就能玩自己喜歡的職業了。

「贏不了就是因為隊里有個女的」

雖然還在讀大學，但 Ray 已經很忙了，因為她讀的是建築設計，所以早早就體會了「加班狗」一般的繁忙。她平常都是一個人玩遊戲，一般都會單排補位，在輸了一局很不愉快的比賽後，她的隊友對她說：「女的玩遊戲就是反應慢」。她很無奈，那場比賽里她絕對不是表現最差的，起碼能說中規中矩，她覺得自己已經儘力了，為什麼還要受到這樣的批判呢？她聽到對方這樣說，雖然嘴上沒有反駁，卻是什麼興緻也沒有了。

在進攻局他們商量打法的時候，Ray 的隊友說：「贏不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隊里有個女的。」

但只要隊伍里有女玩家，就禁不住會有隊友覺得自己「帶妹」了，「帶妹」就是男玩家帶實力差的女玩家上分的意思。如湯消雪沉迷《守望先鋒》很久了，遊戲等級已經到了 765 級，雖然玩了這麼久她還是 3000 分左右，但她也不是很在意，她打競技只是為了要攢積分換金色武器，她覺得好看。

她喜歡小美，所以就算玩得少也換了小美的金色武器

雖然她玩得並不差勁，但在輸了比賽之後，還是聽到過有人說「帶妹帶不動啊」之類的話。她覺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是單排，為什麼他會覺得自己需要他帶呢？

也許是由於《守望先鋒》的強競技性，女玩家經常承擔了「背鍋」的職責。柳六也是其中一個，她從前玩過很多類型的遊戲，FPS 也玩過好幾款，憑藉多年的遊戲經驗，她上手很快，玩的時間不長，就已經上了 3500 分了。她自認為技術還不錯，但總是會有隊友在看到她偏女性化的 ID 後就對她出言不遜。不過柳六脾氣並沒有其他女玩家那麼好，她總會針鋒相對地對噴回去，然後在遊戲里用「全場最佳」來反駁他們。

宗師妹子就都是被帶上來的嗎？

也許有人認為女性玩家受歧視是由於「玩得不好」，但事實上，玩得好的女玩家除了還是會被質疑水平之外，甚至會被質疑是靠被男玩家「帶上來」的。

在《守望先鋒》里，4000 分已經是相當好的成績，再往上到了500強，就開始會有職業戰隊來挖角。北北這個賽季已經打到「宗師」級，也就是 4000 分以上了。她之前的遊戲 ID 比較女性化，跟叉燒和閑閑一樣，她只要選非輔助的英雄，就會有隊友問她「會不會玩」。而女玩家只要和男玩家一起雙排，就普遍會被認為是「帶妹」。

北北現在的遊戲ID很男性化

「在他們看來，妹子都是被帶上來的。」北北說。

在上了宗師之後，北北改了自己的 ID，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來是女玩家了。她說，剛上宗師的時候因為原來那個 ID 還被問過會不會玩「毛妹」，但改了 ID 之後，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了。

遭遇性別歧視的，不止「她們」

在這些受訪人之中，四月是最晚一個開始玩《守望先鋒》的，他在去年聖誕遊戲活動最後一天才「入坑」。四月是位男性玩家，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年紀不大卻愛自稱「夕陽紅」，他平時喜歡玩輔助，可就是因為喜歡玩輔助，他在遊戲里也遇到過不愉快的經歷。

四月不是只在《守望先鋒》中玩輔助，「一般有輔助的遊戲我都會去玩輔助，」四月說，「之前還玩過《英雄聯盟》啊還有類似《笑傲江湖OL》之類的吧。」他自嘲這是因為輔助一般沒人搶，自己手速慢，要搶別的職業搶不過人家。

他平時喜歡跟朋友一起玩，很少會自己一個人，但在少數的散排中，他也有幾次遇到隊友問他「男的玩什麼奶」。問的人也有不同的語氣，其中有的可能是出於好奇，但有些人一看就是來找茬的，「就是直男癌的那種。」他補充了一句。

面對這種不太禮貌的人，四月一般也不會特地去反駁，「我會說男同女同加我。」他是習慣了玩輔助被認為是「娘娘腔」，所以乾脆自己先開個玩笑。雖然他說起來有趣，但他也不是一點也不在意的，他曾經發過微博吐槽自己的遭遇。

四月知道自己玩的水平不是很好，所以一般都會和朋友組隊玩人機模式。「我們自己玩的不好也就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了吧，萬一被噴了自己不舒服別人輸了也不好受。」但他不在意自己的水平好不好，他覺得和朋友們玩人機模式也挺開心的，這樣他們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英雄來玩，而不需要太顧忌團隊配置或是其他人的看法。

「每晚8點到10點如果你碰到三個人左右開車打困難人機然後還輸掉的那可能是我們，人機超厲害的我跟你說，一般人機有大師和毛妹我們就該輸了。」他調侃著說，「人機打贏了我們就會一起看看誰上了最佳，然後其他五個鹹魚開始刷66666。」

在四月的朋友中，也有女生因為被噴過，現在只敢玩人機的。他覺得大家都是玩遊戲，就應該可以自己選擇玩遊戲的方式，不管是喜歡玩人機，還是喜歡打競技。「大家都是花198（買遊戲）的，憑什麼（她們）就不能玩半藏？」他說。半藏是《守望先鋒》里難度最高的英雄之一，非常考意識和操作，同時因為他和源氏之間的愛恨糾葛，深受女性玩家們的喜愛。

不過他也坦言他的朋友們最近都在玩《王者榮耀》，可能很快就會「跳坑」——「跳坑」是指從一個遊戲換到另一個遊戲玩，這是他們圈子裡的「行話」。如果他的朋友都離開了這個遊戲，他自己可能也會在不久後轉玩《黎明殺機》或者《我的世界》，他說自己玩不來《王者榮耀》，「PVP太刺激了，夕陽紅反應跟不上。」

我能怎麼辦呢，我也很絕望啊

雖然有許多女性玩家都在遊戲中遇到過性別歧視，但她們中的大部分都表示，自己不會當面反駁，就算反駁，也一般比較文明。事實上，除了這樣，她們也對自己的遭遇無能為力。或者，她們只能犧牲自己的遊戲體驗——比如不玩自己喜歡的職業，比如不與隊友交流，再比如主動放棄了競技模式——這也相當於放棄了這個遊戲 70% 的樂趣。

《守望先鋒》這樣一款重視操作反應的 FPS 遊戲，可能在大眾印象中就不是給「坑爹女玩家」玩的遊戲，女性玩家人數少，也缺少話語權，對方只要得知她們的性別，就彷彿抓住了一個把柄，可以把所有的錯誤都推到女玩家的身上。雖然並不是所有的女玩家都遭受過這樣的境遇，遊戲里也有很多很多很友善的玩家，可這種經歷只要遇到一次，就會留下深深的心理陰影。

這大概要歸咎與長久以來社會對女性玩家的刻板印象——反應慢、意識低、沒有遊戲常識。但女玩家們對這些刻板印象也有自覺，比如柳六在玩遊戲也會特別認真小心不犯錯，不僅會抽時間來練習，平時也會看攻略和遊戲視頻學習打法，她覺得如果是因為自己遊戲打得不好，或者是真的犯錯了，她也不介意被罵，但希望有些男玩家們不要一進隊看到她的 ID 就罵人划水，起碼給她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是女玩家，就得是「美女玩家」

在玩遊戲的時候，只要不暴露性別，只要走位風騷輸出恐怖，她們遇到性別歧視的幾率會降低很多，可為什麼非得隱藏性別才能得到正常的遊戲體驗呢？為什麼女玩家就是要比別人玩得好，才能贏得別人的平視呢？

或許，她們只是成為了人性的犧牲品。因為幾乎所有的人在遭遇挫折的時候，都會立刻本能的去為自己的失敗尋找一個替罪羊。這是人的本性，即便在成年之後，總是能夠克服這種衝動的人也寥寥無幾。

對於《守望先鋒》的女玩家來說，她們可以的選擇太少了。

只要你是女玩家，你打競技就不能輸——輸了就是因為隊里有你。

只要你是女玩家，你就不能玩非輔助系的英雄——女的玩輔助就好了，別的你會玩兒嗎？

只要你是女玩家，你的技術就一定是菜的——女的反應這麼慢，你能打好才怪呢。

只要你是女玩家，你的 4000 分就一定是被帶上來的——宗師又如何，還不是靠逼上分？

他們總是說，女的就要怎麼怎麼樣，女玩家就不能怎麼怎麼樣，卻不會嘗試去了解真正的女玩家是如何的，他們不會去問女玩家想要的是什麼。

她們需要的是一個平等的環境，想選半藏的人不會被迫選盧西奧，選了天使的女玩家也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玩得不好她們接受批評，但玩得好她們也希望可以收到誇讚。她們想要的，只是這樣簡單的「公平」而已。

《守望先鋒》的宣傳語是「世界需要更多英雄」，在全部 24 名可選英雄里，有 10 名是女性英雄，深受大眾喜愛的女英雄 D.Va 曾是一名職業玩家。希望這個世界也能給現實中的女英雄，或者是想要成為英雄的女孩子們多一些自由和公平。

*感謝所有受訪人，文中出現的採訪對象皆使用化名或遊戲 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