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有相思能駐景

最新 05-27

歡迎關注」萬事如易「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衛風·伯兮

對於相思，晚唐大才子李商隱一首《無題》詩道得更迫人反思：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樣一種痛切入骨的人生經驗便是建立在《伯兮》及其以後無盡的相思的基礎上的。誠如李商隱所言，相思之情是不可以讓它象春花那樣自由地萌發的，每次的相思帶來的總是新的失望，一段一段的化為灰燼。

然而，儘管有這麼多沉痛的經驗，世人卻總是不能從中吸取些什麼教訓，一段失望換來的仍然是相思之苦。那邊雙淚未曾干，這邊又開始「過盡千帆皆不是」了；那邊「終日望君君不至」，這邊早己「琵琶弦上說相思」了；那邊「日日思君不見君」，這邊早就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了。

蘭因絮果，情天恨海，都阻擋不了千百年來人生的悲喜劇一幕幕照樣演下來。莫非真應了況周頤所說的「為有相思能駐景，消領，逢春惆悵似當年」的讖語了？

我認為，讀詩經讀到這裡，還是第一次碰到自己最稱心的思婦。這首《伯兮》中的思婦當是三千年來思婦之祖啊。

之所以這麼說，是見多了世間不少的思婦詩，一開頭總是先把對方來怨，然後又傾訴一把自己的眼淚。要麼只想著自己的合歡被太冷了，好像丈夫就是專門替她暖被窩的；如古詩十九首之一《客從遠方來》：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采雙鴦鴛，裁為合歡被。

要麼生怕丈夫在外面採摘了野花而把自己來拋，好像丈夫就是一個採花大盜，如李之儀的《卜運算元》；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己。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樣的相思是建立在你不負我的前提下。要麼只想著離人早些歸來，為的是「想著和他相偎廝傍，知他是千場萬場。」才離了一時半刻，便恰似三暑十霜。把丈夫當做自己褲腰上的寶貝了，不可須臾離開。總之，歷來的思婦詩總離不了枕邊。

《伯兮》中的思婦是個另類，她的境界自高一籌。毛詩序說，此詩是「言君子行役，為王前軀，過時而不反。」丈夫出征打仗，本來凶多吉少，更兼過時而不反，作為妻子的自然應該是愁腸百結，既擔心戰爭的勝負，又要擔心丈夫的生死。但是，詩中的思婦卻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種。

詩的開頭，思婦便以賦代贊：「伯兮伯兮，邦之桀兮」，哥哥呀哥哥，你真是我們國家的英雄啊。你也親自拿起了長矛，代替王爺衝鋒陷陣。那種對自己丈夫的勇敢，是出自內心的真誠的讚美。這是一種無私的讚美，她沒有強調「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也沒有一絲半點的幽怨和苦惱。從語氣中透露出幾分親昵幾分欣賞。儘管逾時不歸，卻沒有絲毫埋怨，而且一點不擔心他的生死，反而是讚美其親自上陣殺敵的勇敢精神，這裡的言外之意，表明妻子對丈夫是非常了解，非常信任也是非常放心的。

在她看來，丈夫便是天下無敵的英雄，誰能把他怎麼樣呢？他這樣的將軍都能夠親披戰袍，可見戰爭的勝負不言而喻。那種內心的自豪感溢於言表。從中，我們也可感受到夫妻倆純正的愛情，雖然沒有明說，但勝過千言萬語，並為後面的相思奠定了基礎。

接下來，思婦便講述丈夫出征之後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自從哥哥你東征之後，我的頭髮都亂得不成樣子了，「首如飛蓬」。哪裡是沒有胭脂香膏呀，我打扮了給誰看呀。這一章仍然賦其事。丈夫出征後，家裡的事務就都推到了自己瘦弱的肩上了啊，我哪有時間和心思來化妝打扮呢？頭髮能不亂嗎？

按照一般的思婦閨怨的情形，這個時候該輕輕地埋怨埋怨丈夫不該外出的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然而，沒有。思婦反而馬上解釋，並不是沒有了化妝用品了呀，女為悅己者容嘛，你不在，我化了妝又有什麼用呢？這裡思婦傾訴之中有嗔有嬌，給人以格外親切而又十分輕鬆之感。這樣輕輕的一句話裡面，包含了多少想你、念你、思你、戀你的無聲的呼喚啊。只有和她非常熟悉的丈夫，才聽得出裡面的含意，他懂得這一句話裡面曾經無數次激蕩起心海的波浪。

誰不想自己的丈夫守在身邊呢？白天日常的嬉戲，晚上枕邊的歡悅，不是在後世的詩裡面反覆地出現過的嗎？再不濟，那也會幾分安全感啊，家裡要是萬一出現一隻老鼠，或者爬進了一隻蜘蛛，驚喊之中還有個寬厚的懷抱可鑽啊。

然而，詩人並不著急地表達自己的相思。「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這裡又一反常態，以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出太陽的天氣變化起興，托出自己的相思之意：「願言思伯，甘心首疾。」這種天氣的變化，其實是與思婦的相思之情是緊緊聯繫起來的，表明她一會兒憂思，一會兒又高興。這種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的情感變化，表明思婦有些時候思慮過度。一句「甘心首疾」，把思婦對丈夫的相思之情進一步突出到高潮。我雖然想你想到頭痛，但我是心甘的。想你想到頭痛，當然是盼望你早些歸來，丟下戈矛，和我在清涼的夜裡相擁而眠；然而，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是多麼幼稚啊，你是在替咱們保家衛國啊，想到這些我心裡就是甜滋滋的。我願意這樣等你千年。

接著的第四章進一步把思婦的那種如嬌似痴的形態寫得活生生的。「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儘管我甘心來想你想到頭痛，不過我還是希望要是哪裡能夠找到忘憂草就好了，我就把它栽到北邊的堂階下。為什麼？「願言思伯。使我心痗」，因為我實在想你都快想出病來了。思婦的心愿竟是如此簡單，讓人不得不一驚：只要能得到一棵萱草，止住我心頭因想思而引起的憂傷，忘掉我過去日夜期盼後的愁悶就足矣。那麼我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棵萱草在哪？其實，丈夫的歸來就是最好的萱草，能治百病的萱草。

讀到這裡，一個既解風情、體貼人意，又飽含相思之苦的思婦形象呼之欲出，令人倍覺真切，倍生愛憐。這樣的思婦，任你是鐵骨冰心也不得不為她的一片深情所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