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的古墓麗影：南博的首任女院長

從中山門，去東郊靈谷寺，一路上梧桐鬱郁，古迹森森， 最令人愜意。城門邊的南京博物院，最適合春意萌動時去遊玩。小時候父親曾告訴我，他有位「姑媽」院長曾獨自住在那裡，他曾在她屋裡見到堆至屋頂的線裝古籍。這位遠親，是湖南曾氏之後，秉承了讀書的家風，30年代在倫敦大學學考古。我從小羨慕考古學家。天天能與美麗而精緻的東西為伴。特別一想到《古墓麗影》里的勞拉，身材性感逼人，探險又驚險刺激，簡直酷斃了。

後來才明白，考古並非那麼浪漫。去野地里揚灰掘土、風餐露宿，連廁所和自來水都沒有，對於女人來說，尤其艱難。我曾見到這位遠親50年代初考古南唐二陵的照片。發掘現場，從指揮到民工，個個灰頭土臉，撅著屁股推土，好似難民；不太有古墓麗影里勞拉的英姿。

這位姑奶奶在當年中國的學術界，卻和勞拉一樣巾幗不讓鬚眉。她獲得倫敦大學的碩士學位，去過柏林田野實習考古。回國後，才華畢先，成為南京博物院的院長。業績卓著，著作等身。曾參與抗戰時文物西遷的工作，又在49年力阻大陸的文物遷去台灣。她和她珍愛的文物，都留在了故土。我奶奶對她印象頗好，因為她逢年過節便來看望同城的這位曾氏宗親。民國的傑出女人，比男人還更覺得婚姻是牢籠。不過終身獨身的她，並非不願結婚。她說：合適的人都已婚了，卻不說這「合適」的人是誰。

50年代，晚清的歷史被重寫。她的曾祖父是曾國藩的二弟曾國潢，是五兄弟中唯一在家務農的。她很為曾祖未沾過農民起義軍的鮮血，而感到自豪和安全。可按照當年的邏輯，就算未出湘鎮壓太平軍的，也是為如狼似虎的兄弟管家護院，間接支持了反動地主集團。這樣背景的舊知識分子，須表現得更加積極和進步，方能洗刷這姓氏帶來的原罪。據說，她在歷次運動中都對自己的身世和過去，嚴加批評。她主動要求參加土改，積極為抗美援朝捐款，向台灣的親戚喊話，寫文章支持黨和國家各項政策。她也因此當選全國政協委員和全國人大代表，榮耀一時。

1957年，風雲突變。她的兄長，時任教育部副部長的化學家曾昭掄被錯劃為右派，讓她深受打擊。63年，山雨欲來。學界開始討論李秀成的問題，曾國藩又成焦點。她曾讀到范文瀾的名篇《漢奸劊子手曾國藩》，很不理解，對人說，這位叔曾祖大概算劊子手，可為何是漢奸？她細讀李秀成被俘後的《自述》，寫下詩句：「一火金陵萬屋墟，焚身猶欲救池魚。……鴻毛岱嶽須臾事，取捨分明是丈夫」 。顯然，她更同情兵燹中無辜受難的南京百姓，與批判李秀成投降的主流大相徑庭。這些詩文，都被收入《曾昭燏文集》中。風雲變幻之際，她的焦慮與不安與日俱增，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行為乖異。據說，在63年民主黨派座談會上，眾人談論著大好形勢，她竟突然說：「我看你們都是佞臣。」遭群起質問後，又獨自離去。她個人的抑鬱，在時代的喧嘩中，如此不合時宜。

不久，她讓司機開車帶她出中山門去東郊，丟下了博物院巍巍大殿中的琳琅文物和自己滿屋的線裝書，最後一次走過南京這條最美的林蔭道，走過一路鬱郁梧桐，森森古迹。在靈谷塔下，她留給司機一袋水果，獨自登上這幽靜的九層磚塔。這裡，可以遠眺鐘山，遙望石城。不知此時她能否望見她曾發掘過南唐二陵，或是更遠處、曾留連探尋過的蒼河文化、湖熟遺址、沂南漢墓……。這裡本是拍攝古墓麗影的絕佳場所，可是這次，探索古墓的麗人沒能飛起來。她疲憊如一片的落葉，從塔頂悄然飄落，落向了她不願離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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