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光《淚與笑的邊緣——論愛六札（之六）》

本文選自《燕園拾塵》，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三版

《淚與笑的邊緣——論愛六札（之六）》

兩個寂寞相愛護，相區分，相敬重

王曙光

沒有一種情感可以與愛情所引致的靈魂和肉體的完全融合相提並論，而正是這種帶有神秘性質的靈肉結合，使我們產生了一個誤解，以為這種結合是不需要條件的，而且是應該理所當然地永遠持續下去的。愛情不像親情——例如母親和孩子之間的情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的關愛與眷顧來培育，愛情的發生有時確實並不需要很長的前奏和鋪墊，似乎是瞬間的一種爆髮式的情感。母親與孩子之間，假若沒有漫長歲月的相互依賴和情感上的長期溝通，就不可能達成心靈上的親密關係。母親與孩子之所以有彷彿血肉一樣的堅固的感情聯繫，全是因為那種情感上的長期而持續的哺乳與被哺乳的關係，那裡面形成一種深刻的依賴，即使在孩子成年之後，這種依賴仍舊以新的形式維持著。但是在愛情之中，那種心靈的激烈碰撞與交匯，一般都沒有長期的共同生活和情感依賴為基礎，而事實上，我們的經驗可能完全相反：在那些有長期共同經歷的男女之間，反而較少有激發愛情的機會，在文學中所描述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傳奇故事，真是太少見了。但是，愛情果然不需要條件嗎？愛情果然可以以童話中所描述的那種神秘方式，先是一見鍾情，然後墜入愛河，然後相敬如賓，然後白頭偕老？

其實在所有一見鍾情式的神秘愛情的開展中，都隱含著長時期的自我的內心世界成長的前奏，正是那兩個還沒有接觸的彼此獨立的心靈世界中所培育的情感，最終奠定了那些神秘愛情的根基。那個寂寞的心靈，彷彿在茫茫的荒野中徘徊著；但這種彷徨無著的狀態並非沒有益處。在這種徘徊之中，這顆寂寞的心靈探究著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痛苦地感知那些塵世中強加於它的苦難和迷惑，同時也積聚著它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同情、包容和理解。異性，對於這個寂寞的心靈而言，還是一個陌生的遙遠的領域，是一個神聖的秘密的所在，彷彿沉寂在無邊荒野之中的富饒的神秘城堡。這個寂寞的心靈，雖然滿懷著好奇心和澎湃的激情，意欲探求這城堡的秘密，但是此時，它自身的神秘的工作還沒有完成。那些痛苦和迷惑的情感，那些對於這個世界的愛和同情、包容和理解，全要漸漸變成一種清澈的信念，變成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有在這個時候，愛情的一方，才完成了自我心靈的全部工作。只有在這個時候，當兩個經歷了這樣的心路歷程的心靈在此時偶然相遇的時候，愛情才會迸發出來。兩個彼此陌生的心靈，充分地感知到另一個豐滿的心靈的存在，在更深刻的理解和認同之中，在一種巨大的相互信任之中，兩個心靈彼此需要，同時相互給予——兩個心靈終於找到了終生的傾訴者和庇護人。因此，愛情從本質上而言就決不是世俗中所說的「追求」，一方對另一方的熱烈的單向的鍥而不捨的追求，直到追求成功。「追求」兩個字，有著中世紀浪漫騎士的味道，是同追逐一個獵物並最終據為己有的那種自豪感聯繫在一起的，這兩個字嚴重地誤解了愛情的意義，這種誤導，千百年來貽害無窮。

有關愛情的另一個誤解就是上面提到的，幻想著那種由心靈的激烈碰撞所激發出的愛情之火會理所當然地持續燃燒下去。這種觀念是非常普遍的，以至於人們認為愛情是一勞永逸的，只要兩個人結合，只要「追求成功」，就意味著一切努力都可以結束。我有一次與一個來自美國的教授交談，他是一個虔誠的刻苦的基督徒，對家庭和愛情懷著莊嚴的神聖的觀念。從他向我熱情地展示他的兒子和妻子的照片這個舉動上，可以感到他的溫暖而強大的愛心。我問他，持久的愛情需要什麼來支持，或者說，對於持久的愛情生活，值得警惕的事情是什麼？他的回答讓我非常吃驚，彷彿醍醐灌頂。他說，沒有別的，就是不要以為這種愛就是理所當然的，不要「想當然」。事實上，許多愛情之花在婚姻之後就會慢慢地枯萎，那種激情和浪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漫長的沉悶的生活，兩個心靈逐漸彼此失去對話和溝通的慾望。他們以為愛情再也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創造，不需要學習了，其結果是愛情的必然消逝。不要「想當然」，意味著我們應該用一生的誠實的努力和虔敬的心懷，去完善和鞏固兩個心靈之間的愛，在愛里學習愛，在愛里鞏固愛，在愛里創造愛。愛情的激情固然值得讚美，那種狂喜和甜蜜是任何愛情不可以缺少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一種持久的悠長的愛情，兩個心靈彼此以堅貞的意志和深厚的情感，不斷地以新的靈感注入到對方的心靈中去，又不斷從對方的世界中發現新的美和光亮。

關於愛情的另一個廣泛的誤解是兩個心靈既然已經融合為一，此後就不必再互相區分，甚至有些情侶還把情感上的相互控制以至於奴役當成是相互愛戀的象徵。情感上的控制和奴役與真正的愛情有著重大的區別。實際上，越是在內心愛對方，就越是應當尊重對方的存在，這種尊重包含著對對方全部人格、特性和個人魅力的欣賞與認同。相互愛戀的兩個心靈，自然會在愛情中改變著自己原來的面貌，但是所有的改變須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由對方自己去完成，而不是在一種強制中完成，更不是在奴役中完成。那種世俗中盛行的奴役和被奴役的情感方式，不但培育不出真正純粹完滿的愛情，而且為兩個心靈更深刻和豐富的相互塑造設置了障礙。里爾克說：「兩個寂寞相愛護，相區分，相敬重。」愛護不意味著不區分，而區分的目的是保持各自的獨立性，讓兩個彼此獨立的心靈以各自獨立的自由的意志發展自己的全部可能性，這是真正的愛情能夠持久和保持活力的奧秘。弗羅姆說：「愛情就是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獨立性的條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個性的條件下與他人合而為一。人的愛情是一種積極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使人克服孤寂和與世隔膜感，但同時又使人保持對自己的忠誠，保持自己的完整性和本來的面貌。」 讓你的愛人在你的愛情里感到自由吧，自由意味著對於愛人的完全的信任，最大的包容和永遠的尊重，這是對一個獨立的心靈世界的敬重，是摒棄了任何奴役的、出於一種真正的深刻認同的敬重。

結語：愛情是一種信仰，一門藝術

愛情的話題是談不完的，它包含著人類最大的奧秘。愛情之中煥發出來的活力，也許是這個世界存在的基本動力之一。不管人們對弗洛伊德的愛欲理論有何歧見，但是，凡是經歷過愛情洗禮的靈魂，都不會否認愛情給予他們的靈魂世界的強大撞擊和有力塑造。愛情，在詩人和藝術家的筆下，可以是吞噬人類的慾望陷阱，可以是令人迷惑的悲歡離合，可以是荒謬絕倫的情感遊戲，也可以是鬼使神差驚心動魄的偶然艷遇和奇世姻緣。但真正的愛情與這些東西毫無關聯。真正的愛情是一樁心靈的事業，是一種用全部虔誠捍衛的信仰，是一門偉大的永遠沒有窮盡的奇妙藝術。用我們的一生慢慢享用和體會吧。在任何時候，不要對愛情絕望。在任何迷惑和困頓前面，不要懷疑愛情。不論愛情包含著多少浪漫與神話，永遠都不要期待愛情是完美的。沒有一種藝術是完美的，藝術因其不完美才更顯出魅力，才激起藝術家更大的創造激情。既然它是一門藝術，我們就應該用一種平和悠長的心態來觀照愛情，以無比的耐心、無比的莊嚴感來修鍊這門藝術，探索這個藝術殿堂的全部華美燦爛的奧秘。

二零零一年九月二十六日

（王曙光，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導、北京大學產業與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

壹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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