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克勞利：在克里特島上，尋找米諾斯文明的偉大遺迹

天下 05-28

撰文/羅傑·克勞利

翻譯/卷耳

克里特島，被希臘人稱作大島。從世界範圍來說，它也不是那麼大——150英里長，寬僅有30英里；但它位於希臘本土和北非海岸之間的中間地帶，再加上不同尋常的風景，令這裡擁有漫長而迷人歷史，自成一番天地。

克里特島地貌大多非常崎嶇。共有十五個山脈擁擠在這片小小的地方。在最高的三個山峰，哪怕是春滿地中海的時節，也仍有殘雪。這裡還有孤立的高原，富饒的農田——全希臘最好的土地——以及棕櫚海灘。

白雪覆蓋的山峰

克里特島的海域

比起雅典，克里特島距離非洲更近，並曾在地中海世界的歷史上發揮了非凡的作用。面對一波又一波的入侵者，克里特人民曾在漫長的歷史中堅持獨立，其文化也與希臘其他地區迥異：他們有自己的舞蹈、樂器和歌。直到最近，身穿克里特傳統衣裝——高筒靴、口袋長褲和背心——的粗獷老人，仍會講述抗擊土耳其人和德國人的戰鬥，當然，也會講述村落血仇和偷羊的故事。

身穿傳統服飾、手執克里特琴的男人

我第一次到克里特，是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末。那時我才18歲，從雅典乘坐一條生鏽的老渡輪，在曙光初現的時候，抵達克里特島西端名叫哈尼亞（Chania）的小小港口。這港口是一個完美的半圓，曾為威尼斯人佔據。航船駛入港口的時候，我可以看到碼頭上一座清真寺的遺迹——它再次提醒我們，曾有許多少人來到過這裡。我只知道不多幾個希臘語辭彙，但一句話就開啟了克里特人非凡的好客之門，因為人們問的第一個問題總是一樣的：

「德國人嗎？英國人？」

在克里特人的心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回憶依然鮮活。 1941年5月，當德國人入侵島上時，人們拿起了祖輩曾用來反抗土耳其人的老式步槍，擊中了數百名從天而降的傘兵。這抵抗值得自豪，但卻徒勞無功。納粹佔領了將近四年，給人民帶來沉重的打擊。游擊隊藏在深山，開始游擊戰。英國軍隊秘密降落在島上，在他們的幫助下，克里特人俘獲了德國將領，並用潛水艇將他運到北非。接著便是激烈的報復。佔領者燒毀了村莊，用機關槍將男人們射殺。

1941年，克里特一村莊中的大屠殺

25年後，我到達時，這些傷口還沒有癒合。克里特島游擊隊射擊1700名降落島上的傘兵的圖畫，就在人們房舍的牆壁上，緊挨著希臘東正教聖徒的圖像。所以，當我告訴他們我是英國人時，克里特人的好客之門打開了。我被視為座上賓。整整一個月，我在島上到處走，到處搭便車。我在橄欖樹下跟年邁的牧羊人分享了麵包和山羊乳酪這樣的簡單一餐，避開了正午太陽的炎炎熱氣。有時候，我睡在堅硬的露天地面上，有時則在房子里。克里特人把我叫做「我的孩子」。

在這段時間裡，我走過崎嶇的風景，在深谷迷路，在海灘上醒來，周遭是完美的黎明和藍色海洋柔和的聲音。所有這一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我真正來看的是克里特島的古老遺址，因為這個島嶼擁有一個歐洲偉大的早期文明的遺迹——我們如今稱之為邁諾安人。多年來，我一直在閱讀對這一失落文明的發掘，所以當我到達該島的首都伊拉克利翁（Heraklion）——赫拉克勒斯之城時，我直接前往附近的克諾索斯考古遺址，去探訪那些傳奇人物的偉大宮殿。

現代伊拉克利翁

我們今天所用的、邁諾安人的名字，來自希臘神話中傳說中的國王邁諾安。大約一百年前，一位英國考古學家如此命名；但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如何自稱。我們現在所知的是，大約公元前2700年之後，克里特島出現了一個富有而獨特的文明。這個文明遺存下來的宮室和城鎮，令人著迷又嘆為觀止。幾十年的耐心考古學已揭示出一個高度複雜的文化。歐洲第一條鋪設過的路，第一個沖水馬桶和第一個寶座，都可以在這裡找到。米諾斯人創造了偉大而複雜的宮殿建築。克諾索斯是巨大的——一個擁有70萬平方米的、不可思議的建築，包括用於集會或宗教儀式的巨大庭院，以及一個由極小房間組成的複雜迷宮。

復原後的克諾索斯宮殿

它的牆壁上滿是壁畫，所展現的優雅的女子，就是出現在巴黎街頭，也沒什麼不合適。還有別的：跳躍的公牛的形象，反覆出現在壁畫、雕塑和青銅雕像中。

邁諾安女子壁畫，人稱「巴黎人」

公牛受到了考古學家的特別關注，因為，不知怎麼，對米諾斯文明大雜燴式的了解，後來成了希臘神話中最為著名的一個。故事講了一個名叫忒修斯的希臘英雄，來到克里特島米諾斯國王的王庭，他要對付的，是一頭吃人的牛頭怪獸——彌諾陶洛斯（Minotaur）。獻祭給怪獸的人們，被關進滿是地下洞穴的迷宮。在故事中，忒修斯殺死了公牛；而迷宮般的宮殿房間和眾多以公牛為內容的圖畫，令考古學家們相信，他們發現了米諾斯國王的宮殿。在現實中，克里特島似乎有公牛崇拜，公牛被看做豐產的象徵，也是某個隆重儀式的焦點：跳公牛。敏捷的雜技演員會跑向身高兩米的公牛，抓住牛角，騰躍而上，並且在奔騰的公牛背上翻筋斗，像今天的奧運體操運動員一樣，大膽地展示自己的靈活柔韌。壁畫和青銅雕塑都反覆展示了這些場景，簡直像是慢動作片。

跳公牛的人。壁畫展示了動作的三個階段。左邊的雜技演員抓住了牛角；中間的圖像中，他躍上牛背。接著他再次騰躍，落在公牛身後。

牛頭形狀的飲器

克里特人所創造了一個擁有巨大的財富的複雜文明，文明的基礎是農業和貿易：他們出口一種極為貴重的紫色燃料，由海洋軟體動物的貝殼製成，這一貿易遠達地中海東部。他們航海的民族，揚帆海上，輸出自己的文化。他們的形象出現在埃及寺廟的牆壁上，出現在埃及的碑刻上。希臘人稱之為錫拉島（Thera）的聖托里尼島（Santorini），距離北部200公里，是其貿易中心之一。它是商業帝國的一部分，是米諾斯文化影響下的一個地方。

他們的宮殿的許多功能和米諾斯社會的組織形式，至今仍不為人知。他們製作了精美且色彩豐富的陶器，並在成千上萬的泥板上留下了文字記錄。有些泥板已被解讀為希臘語的一種形式，但邁諾安人自己的語言，迄今仍無法釋讀，故此只能猜測他們的社會結構，猜測像克諾索斯這樣的宮殿的職能，以及他們的宗教信仰。

邁諾安語言寫成的泥板，今仍無法辨讀。

在一千年中，古老的克里特島是一個和平的地方。它的鄉鎮和城市沒有防禦牆。沒有任何敵人干涉這裡的農業生活。它與塞普勒斯、安納托利亞（現在的土耳其）、古代地中海的其他島嶼和法老的埃及們，都有貿易往來。然而，後來，一系列的災難降臨在這個富裕和平的文明。似乎有地震摧毀了克里特島的宮殿，或者是來自土耳其沿海的入侵者。人們重建了風格更為宏大的宮殿，然而之後發生的第二次災難，規模也更大。

附近的聖托里尼島是火山島。公元前1530年左右，聖托里尼的火山壯觀地爆發了。這次火山爆發，比摧毀了羅馬城龐貝城的維蘇威火山噴發，還要猛烈十倍。聖托里尼三分之一的的土地被炸飛，衝上二十英里高的天空，在整個地中海東部散布了一片火山灰。從克里特島也能聽到爆炸聲。天空應該會慢慢變暗，就像原子彈爆發後的原子塵。火山爆發後，海洋發生了不祥的變化。海水倒退，將克利特島沿海的海床暴露出來，隨後又咆哮著，以爆發的海嘯漫卷而歸。高達三十米的洶湧波濤，卷過地平線，砸入海岸。如果說聖托里尼火山爆發的最初影響將是戲劇性的，它對米諾斯克里特島的影響則是長遠而緩慢的，人們在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都能感到。爆發標誌著他們文化緩慢崩潰的開始。火山灰毒害了田地，污染了陽光，窒息植物，污染水源。對於一個依賴每年年成的社會，農業生產的荒蕪是毀滅性的打擊。大片的饑荒遍布島嶼。在此之後，社會逐漸瓦解。有證據表明，火災，食人屠殺和人牲祭祀，破壞了大片的宮殿和城鎮。古老的神明離棄了他們。於是人們砸碎了神像。邁諾安世界的終結，是一個緩慢死亡的過程。來自希臘大陸、說希臘語邁錫尼人，是好戰的入侵者；他們侵略了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逐漸衰退乃至消亡了。它消亡得如此徹底，直到20世紀20年代，英國考古學家亞瑟·埃文斯開始的挖掘工作，才揭示出地球上曾存在過的這一驚人的文明。即使現在，還有很多關於邁諾安克里特島生與死的神秘疑團。

大島自那以後又經歷了很多。在八世紀，它被阿拉伯人侵略，一百五十年後，希臘拜占庭帝國趕走了阿拉伯人。威尼斯人把這裡控制了四百年，直到十七世紀，才在抵抗奧斯曼帝國20年後退敗——那是世界歷史上歷時最長的圍攻。接下來直到二十世紀，這裡都是奧斯曼帝國的一個省，擁有相當大的土耳其穆斯林人口。儘管有這麼多侵略者和襲擊者，克里特島人仍追隨東正教教會，仍然講希臘語。克里特島仍遍布美麗的教堂和修道院，有些很小，有些較大——他們也通過這一切保存了自己的文化、音樂和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