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養媳」、「私奔」、「跛腳走天下」——我家族中的三代女人們

我是個很容易自我否定的人，做著做著覺得自己做的事毫無意義，活著活著發現自己活得好像也沒什麼價值，經常會陷入低潮迷茫的心緒里，有時候突然想想回顧回顧自己的家族，覺得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怪不得擅長家庭系列排列的心理學家海靈格的心理治療第一件事往往是讓來訪者製作自己的家族圖譜，並寫一份自己過往人生的自傳。我突然想寫一寫從奶奶到姑姑到我自己和表姐妹們，我們家族三代的女人們。

我在《最獨一無二的自己，只有一個》中寫過，我的奶奶是個童養媳，她九歲就被養不起女兒只能養兩個兒子的父母送到了當時是地主的我大爺爺家，做使喚丫頭做家務做保姆，以能夠活到成年給大爺爺做媳婦。

奶奶這個裹著小腳的童養媳，一輩子沒進過學堂，不識字，但卻在有生之年走南闖北，坐過火車、輪船、汽車，到過好幾個大城市，在十堰和天津生活了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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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得從我的姑姑們說起。

奶奶和大爺爺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其中一個女兒很早就夭折，大爺爺去世後奶奶改嫁我爺爺後生了我爸，所以我有三個姑姑一個大伯。

我的大伯和我爸都在艱苦的年景里進了學堂讀到高中，受文化大革命影響未上大學，但他們兩個都在恢復高考後成為通過考試成為民辦小學教師、再通過自考獲得了學歷，最後轉正為國家編製教師，在農村吃上了鐵飯碗。

我的三個姑姑無一例外都一天學堂也沒上過，三個姑姑年輕的時候據說都是大美女。大姑姑嫁到一個偏蔽的大山小村裡，生了一堆兒女，大姑父比大姑姑大了幾十歲，早就去世，大姑姑自己拉扯大六七個兒女，一輩子貧苦操勞。

自我記事起，大姑姑就是吸煙的，在走娘家難得休閑的時候也一樣，總見她手指夾著一根煙，吞雲吐霧。在農村，女人吸煙，幾乎是聞所未聞，但大姑姑吸煙吸了一輩子。

後來我才聽說，大姑姑年輕的時候是個風雲人物。在那個婚姻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年代，大姑姑擅自做主和一個文化人私奔，這個人後來成為遠近聞名的醫生。但大姑姑的命不好，她跟私奔的男人才處了一年不到就因為鬧矛盾分道揚鑣，後來她嫁給了比她大很多歲的一個大山上的窮苦人家，一生辛苦。

聽家人說大姑姑在感情不順的時候受了很大的打擊落下頭痛的毛病，只有吸煙能緩解痛苦，後來就吸煙成癮，再也戒不掉了。大姑姑就在農村人的異樣眼光里吸了一輩子的煙，從我記事到大學到工作，每年去大姑家拜年，爸爸媽媽都叮囑我在其他禮物外單獨給大姑帶一條香煙。這一帶就是幾十年，大姑姑活到60多歲，在一身疾病和仍舊窮苦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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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姑繼承了奶奶的宿命，在很小的時候被送去一戶大戶人家學裁縫，順便伺候家裡的少爺。後來新社會，少爺考上大學，走出農村，在鄉鎮和市裡當了教育領域的官員，但他信守承諾和二姑姑結婚生子，並且和二姑姑感情甚篤，二人相親相愛了一輩子，養育了四個子女。

三姑姑是唯一一個在奶奶嫁給我爺爺後，跟著我爺爺一起生活的繼女。小時候我聽了很多三姑姑如何懂事聰慧，如何痛愛照顧弟弟的故事。比如他們小時候糧食稀缺，一家人沒有米飯吃天天喝稀粥，三姑姑總是貼心地喝掉稀粥上面的米湯，把碗里剩下不多的米粒省給作為最小的弟弟的我爸爸吃。爺爺入贅和奶奶成家後，省吃儉用資助了大伯讀書，也讓我爸爸一直上學到高中，但是懂事聰慧的三姑姑一天也沒有進過學堂。三姑姑很小的時候腿部長膿瘡，家裡無錢醫治，膿瘡一直長到自己化膿壞死傷到了骨頭，導致漂亮的三姑姑的一條腿有些變形，從此落下了毛病，走路一條腿是跛的。

在60年代的農村，熬過三年自然災害、熬過腿疾的三姑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因為有點跛腿，鄉親們認為三姑姑找不到好人家，媒人們給介紹的不是在很偏的山村年紀大很多的老男人，就是眼睛看不見、耳朵有毛病的男人。

但我記事時的三姑姑，卻是我們全家的驕傲和期盼。那時候的三姑姑，燙著捲髮，是個靈動的美人，她生活在大城市，和健康強壯並且很帥的姑父在一起，生了兩個兒子，自己當上某建築公司職工幼兒園的老師。三姑姑每個月會給我奶奶爺爺寄回一點錢，五塊到十幾塊不等，持續十幾年，那時候我上小學學費才4塊錢，這筆錢對於我們家是一個很大的經濟來源和依靠，全家對三姑姑感恩戴德。我包著小腳走路都不利索的奶奶也跟著三姑姑坐火車、坐輪船去大城市生活了好些年。

我家小時候過年的頭等大事，就是迎接三姑姑一家從城裡回鄉下過年。記得他們那時四年才回老家一次，她們不回老家過年的日子我家年年都期盼，計算著又過了幾年還有幾年三姑姑一家會回來。每當她們決定回家的那一年，爸媽總是提前一個月就要做準備，要多辦很多的年貨，做手工磨的豆腐、做肉糕、腌臘肉，無論多窮都要想辦法要給三姑姑一家準備一份。還要臨時在客廳搭床鋪，給姑父和兩個表哥住，三姑姑就和我一起住我的卧室。小時候我也很喜歡三姑姑回來，不僅僅因為她總會帶回我們從沒見過沒吃過的東西，比如香蕉、漂亮的毛線衫、小小的鑲著明星照片的項圈，還因為我喜歡聽她給我講外面的世界，那些小山村沒聽過的見聞，還有兩個表哥會帶回城裡學校流行的歌曲，跳那時候風靡的霹靂舞，這一切對於生活在閉塞的小山村的我都是很新奇的。

到底我那沒有上過學的三姑姑是如何在六七十年代從鄉鄰眼中嫁不到農村正常男人的跛腳姑娘，逆襲成為大城市的公職人員，並在城市裡安家落戶工作生活了一輩子，我一直很好奇。有一年三姑姑回家過年，自己跟我講了一些往事。本來三姑姑很小就由本家四嬸說媒給離我家七八里西河外一戶只有一隻眼睛的男人當未婚妻，可是長大了的三姑姑不樂意嫁給那個有眼疾並且性格懦弱的男人，她自己做主去悔婚。三姑姑跟我描述，她一個人拿著手寫的悔婚條跨過西河，由於緊張激動鞋子都忘在河的這一邊，赤腳奔到那個預定的婆家說要悔婚，也不管人家是啥反應留下悔婚條就一路小跑回了自己家。家人得知後自然是視她為忤逆、不懂事的女兒，唉聲嘆氣，並因此徹底得罪了做媒的本家嬸嬸，但是書面的悔婚條已經送去，爺爺奶奶無奈只有接受三姑姑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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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三姑姑認識了我三姑父，三姑父是個健壯帥氣的小伙，可是他的家位於農村人都不願意嫁的大山陡峭的岩壁上的小村子，山路難走、又沒有肥沃的良田，家家都是又窮又困。得知這個，我爺爺奶奶所有的本家親人都不樂意，那時候定下一門親事，需要的一個重要的儀式是雙方要帶著自家的叔叔伯伯挑著禮物去上門認親，我家爺爺輩的親戚都反對這門親事，誰也不願意去大山上姑父家上門，最後是我曾經走南闖北做過賣豬和販鹽聲音的爺爺，也就是撫養了我三姑姑的後爹大吼一聲同意了這門親事，爺爺放言沒人陪他一個人去上門認親，爺爺也真的這麼做了，三姑姑就這樣嫁給了三姑父。

我不太清楚在這之前還是之後，三姑父由於力氣大幹活好被下鄉的中建某局下屬的建築隊看中，當了一名建築工人。後來跟著建築隊碾轉多地做工程，三姑父也因為一貫的好力氣和憨厚為人被建築公司轉為正式工人，帶著我三姑姑進了城。三姑姑從一個不知字的文盲跟著我爸爸學看書認字，到成為他們所在的建築公司的幼兒老師，定居在天津。我記事的時候，三姑姑已經隨遷定居在城市好多年了，已經可以自己給我爸爸寫家書，經常見爸爸給三姑姑回信，每一次爸爸首先要做的是更正三姑姑上封信里的錯別字，以幫助她繼續提高文化水平，爸爸和三姑姑的這種通信持續了好多年，三姑姑通過自學成為一名合格的幼兒老師，工作了大半輩子。

我上高中後去了城裡，大姑家去得少，三姑遠在天津爺爺奶奶去世後也很少再回老家，接觸做多的是二姑姑。我考上城裡的重點中學，開始寄居在二姑家，平時在學校寄宿，周末回姑媽家住一晚。二姑會像我媽媽一樣給我準備各種好吃的，給我做菜送去學校，甚至幫我剪腳指甲。二姑也沒有上過學，卻是難得地知情達理，將親戚眾多好面子的二姑父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由於二姑家很早進城，鄉下七大姑八大姨遠近親戚外出打工、回家過年、孩子上學、老人看病進城有事總是去找她們，她們家裡經常就像是一個免費旅館，然來客往，不知道接待幫助了多少人。

大姑姑家的女兒們都是早早嫁人、生子、打工，一般時間在城裡當農民工，一般時間守在農村的老家，日子也從窮苦到平淡自足，是典型的中國農民的日子。

二姑姑家的表姐都隨姑父遷到城裡，讀完高中或者中專就在小城就業，嫁人，生子，企業關閉下崗，自己再就業，在小城的的家庭主婦和斷斷續續的工作間維持著。兩個姐姐曾在我讀書期間給予不少的幫助，現在也聯繫著，姐姐們的孩子都培養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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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曾經被稱為「好心人」在方圓幾十里的鄉下，人人念叨。她會在大集體干農活掙工分的時代免費幫村裡很多戶人家看孩子，也會在大年三十把一年才能吃一次的好菜讓給要飯的流浪漢吃，但她也深受封建思想的浸染，重男輕女，在我媽媽連續生下三個女兒後拒絕給孫女洗澡，間接地扼殺了第二個孫女的生命。我的姑姑們都挺好強的，在六七十年代通過自己選擇婚姻把握或者逆襲了自己的命運，但是從我二姑的身上我也發現對外人都好的人不見得會是個很好的母親。二姑照樣沒有擺脫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少肯定讚賞女兒們，習慣於對丈夫俯首伺候低眉順眼，對兒女孫女們破口大罵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

我的兩個表姐生孩子的時候都進入了獨生子女一代，城裡就業的她們不再有必須生兒子的負擔，也開始重視孩子的教育，尤其是小表姐，加入了教育焦慮的大軍。然而，雖然表姐們都勤勞，又自立，不再需要通過兒女或者婚姻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在她們身上，我依然看到她們從來很少能肯定自我價值，愛自己是一個她們不熟悉的遙遠的命題。小表姐勤勞能夠，十幾年和姐夫分居兩地，獨自帶娃專業陪娃讀書，等孩子考上大學她才去外地開公司的姐夫處上班，心裡想的仍然是多掙點錢給兒子未來準備更多的資源，一人身兼會計、行政、煮飯阿姨的工作。我經常勸她請一個阿姨，讓自己專職於財務和行政，像一個老闆娘和白領那樣打理自己，休閑、放鬆、打扮，讓自己的生活亮麗有色彩起來。然而沒用，她心理大概還是覺得只有不停地勞動和付出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大表姐年紀不大就喪夫了，多年漂泊在外，遇到過真心想娶她的男人，而她的觀念不是為自己的後半生尋一個真心的伴侶，而是擔心操心並問別人：可以為女兒買房出多少力？嚇跑了幾個條件不錯的男士。她們是典型的艱苦樸素、省吃儉用的賢妻良母，但她們欠缺的是愛與自愛的能力和界限感。為老公而活為兒女而活，而很少想到為自己而活，為女性自我的價值，為自己本來就值得擁有的幸福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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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族這一代最小的女孩，在她們眼裡是個考上一流大學在一線城市工作光鮮的成功者。記得我爸當初的理想是讓我初中畢業，考上師範中專，回到她教書離我家五十米遠的中學教書。可是我聽聞了外面的世界，得到了幾個恩師的指引，強硬地和他對抗，要上高中讀大學。在大學畢業後仍然不滿足，要讀研，也宣布考研如果成功我會自己經濟獨立，後來我考上國家公費的研究生，通過獎學金和打工完成了我的學業。最後，來到大廣州，有了大學的工作、還算過得去的家庭。然而，我也知道自己的局限。過去所有的學習、專業、工作都是為了安全感而選擇，為了好考大學和就業而讀理科，為了穩定而去事業單位，即使工作和興趣專長毫不相干即使環境散漫沒有成長空間也不敢做出改變！甚至於，去年當我在各種妥協中進入某職稱，我以為這輩子可以就這樣，等退休了！

幸虧我是母親，在教育的焦慮下，在不斷的學習育兒知識中，我明白了身教重於言傳，想要孩子成為什麼樣的人自己首先成為什麼樣的人的道理。我還不算老，沒有輪到可以放棄、等待、混日子的地步，我還有自己想做的事。雖然，看到厲害的前輩自己總有一種無力感，感覺自己什麼都不如別人，既才華不夠，又沒有別人的資源和能吃苦堅持的毅力。更關鍵的是還有容易滿足、固步自封的小農思想。然而，仍然心有不甘，總要試一試，去思考去行動總能進步一點，固步自封便是永遠止步了。想一想前半生其實我已經儘力了，儘力在自己的原生家庭、家族僅能擁有的眼界資源上做到超越，應該慶幸和感恩，感謝努力的自己，也應該感謝奶奶、姑姑、表姐，家族的女性們賜給我把握命運、自強自立的榜樣和勇氣，現在應該接過她們點燃的星星之火，走上一條我自己的道路，這條道路應該不僅僅是生存、不僅僅是安全、也不僅僅是生兒育女然後一輩子的時間與期望都放在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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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中國女留學生演講讚美美國甜美的空氣，之所以迎來潮水一般的批評，不僅僅因為她來自空氣本來很好的昆明，通過刻意誇大自己國家的霧霾現象而歌頌美國的空氣新鮮、言論自由，而引起激烈的批評反感，也因為一個人永遠無法脫離的是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家族歷史淵源、自己的根。一個人的出生和過去既是一個人目前的局、限缺點不足的來源，也是一個人夢想、力量、生命能量的源泉。真正人格健全的人，真正在任何地方能贏得尊嚴的人，恰恰是認同、尊重、保持自己的出身和文化歷史淵源，為自己骨血里的文化之根而驕傲，知道自己祖國家鄉的不足卻仍然深愛她，而不是傲慢地諷刺、拋棄，否定她。否定自己的文化淵源，就像否定自己的家族、否定自己的歷史，否定自己的父母，只能是切斷了自己生命的血脈之源，讓自己變成無根之萍，無源之水，喪失了最深切的生命力量源泉，最終真正受損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我還挺為我的家族而驕傲的，尤其是我家族的女性們，在舊社會我的奶奶通過善良贏得了享譽一方的口碑，我的姑姑們通過自己選擇婚姻把握了自己的命運，我的姐妹們都通過勤勞勇敢自立自強，希望在天堂的奶奶、大姑安好，希望高齡的二姑、三姑保重身體，希望我的姐妹們和我自己繼續努力，努力學習，好好生活，也努力愛自己，活出我們自己的價值！

俏媽，曾為童書編輯、現為大學教師，俏媽分級閱讀創始人，陪伴女兒四歲自主閱讀中文、六歲自主閱讀全英文章節書。專註於研究推廣適合中國孩子和英文菜鳥媽媽的中英文分級閱讀方法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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