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合就尬舞的寶萊塢為什麼越來越好看了？

《摔跤吧！爸爸》劇照，影片講述由阿米爾·汗飾演的前摔跤好手馬哈維亞訓練自己女兒成為優秀摔跤手的故事，此片登陸國內大銀幕以來，票房 5 天破億，豆瓣評分也達到了驚人的 9.3 分，創造了一個驚人的口碑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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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神片」又來了。《摔跤吧！爸爸》登陸國內大銀幕以來，票房5天破億，豆瓣評分也達到了驚人的9.3分，繼前些年的《三傻大鬧寶萊塢》（2009）和《我的個神啊》（2014）之後，再度創造了一個驚人的口碑神話。

電影《摔跤吧！爸爸》劇照

依然是阿米爾·汗主演，依然是熱血勵志的劇情，依然是近3小時以上的超長時長（《摔跤吧！爸爸》印度原版為169分鐘，國內公映版減為140分鐘），依然有大段大段的寶萊塢式歌舞。印度的每一部「神片」，看起來都有著相似的架構與內核，卻為什麼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國內觀眾沸騰？印度電影在國人的心中一度停留在《大篷車》（1971）的華麗奔放和載歌載舞的階段，近被遺忘，又是憑什麼在近年來越來越頻繁地走出本埠，在世界範圍內具備越來越大的影響力？

寶萊塢的前世今生

作為每年要出產超過1000部電影，每天都有1400萬人次走進電影院的電影大國，印度電影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已被國人有意無意間忽略。提及印度電影，我們僅有的印象大概只是「寶萊塢」三個字，而關於寶萊塢，大部分人除了知道其電影產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僅次於好萊塢外，就只能聯想到濃墨重彩的歌舞場面了。

有不少人會直接把寶萊塢與印度電影直接畫等號視之，其實，寶萊塢只不過是印度電影的一個分支，而且從產量而言，甚至都不算主要分支。如今我們通常所說的寶萊塢電影，一般是指以孟買為製作中心的廣義印地語電影，由於印度是一個多宗教、多文化國家，全國各地不同地區使用的語言也大不相同，用泰盧固語和泰米爾語拍攝的電影，則被稱為「托萊塢」和「考萊塢」電影。這些用印度各地語系拍攝的電影，才構成了印度電影的全部，但寶萊塢，又的確是其中最具印度特色的一個分支。

《三傻大鬧寶萊塢》劇照，影片將矛頭指向了印度的教育體系弊病，片中阿米爾·汗（中）飾演的蘭徹特立獨行，敢公然頂撞院長並質疑他的教學方法，雖然老師、院長不喜歡他，但他的成績始終排名第一

由於《三傻大鬧寶萊塢》《地球上的星星》和《我的個神啊》等寶萊塢影片近年來在國際上具備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其中不少也曾引進國內，並收穫了不錯的票房成績，使得人們對於新寶萊塢能夠有一個更為直觀的認知，不再停留在《大篷車》的時代。

由阿米爾·汗主演的以上幾部電影，以及由沙魯克·汗主演的《勇奪芳心》（1995）、《怦然心動》（1998）和《寶萊塢生死戀》（2002）等新寶萊塢在印度國內最負盛名的幾部電影，具備一些一目了然的共同特徵：絢麗精彩的歌舞，鮮艷明快的色彩，以及動輒兩個半小時甚至三個半小時的超長片長。

《我的個神啊》港版海報，影片敢於批評印度宗教傳統和風俗等敏感議題，表明恪守印度傳統的寶萊塢也開始從傳統中跳脫出來，反躬自省，走在了印度社會的前列

華麗煩冗的歌舞段落早已成為寶萊塢最鮮明的標籤和符號。這一從寶萊塢誕生以來維持至今的慣例，是因為早年的印度電影都是為窮苦百姓打造的娛樂產物，所以漂亮華麗的歌舞場面往往比嚴肅的故事更受歡迎，在這一點上，寶萊塢與早期的好萊塢可謂不謀而合。久而久之，寶萊塢在製作一部電影時，甚至會先安排設計歌舞場面，以此為核心再來編排故事和人物。而那些擁有優美舞姿和高超舞技的明星，也就成了最受寶萊塢歡迎的寵兒，沙魯克·汗就是其中典型代表。這也進而導致了寶萊塢特有的明星制，那就是少數成名已久的巨星長期霸佔著最受歡迎的「王座」。以沙魯克·汗、阿米爾·汗、薩爾曼·汗為代表的「三大汗」，基本上一部電影有他們參與就意味著旱澇保收。就這一點而言，寶萊塢的明星制比其他任何國家和地區都更為牢固。值得一提的是，「三大汗」中除了阿米爾·汗，其他兩位並不太為外國觀眾熟悉。阿米爾·汗的影片更加國際化，而沙魯克·汗則是印度國內婦孺皆知的「國王」，曾8次獲得有印度奧斯卡之稱的Filmfare最佳男主角獎。

至於寶萊塢電影普遍存在的超長片長，則有其更深刻的內在原因。一般以傳統西方戲劇理論而來的電影敘事手法，慣用的是「三幕劇」結構。但寶萊塢約定俗成的習慣，卻是由印度史詩傳統而來的「四幕劇」結構，即在三幕劇的「交代-危機-高潮」基礎上演變為「交代-發展-轉折-尾聲」。印度觀眾自古以來便習慣了較長的敘事節奏，再加上在故事當中插入的大量歌舞段落，片長想不長也難。甚至在不少外國觀眾看來過於冗長乏味的歌舞部分，卻正是印度觀眾的心頭好。但對於不少外國觀眾而言，寶萊塢電影過長的片長仍然是個問題，此次國內公映版的《摔跤吧！爸爸》刪減掉20分鐘，就有適應國內觀眾觀影習慣的考慮。

寶萊塢的這些獨特風格，從根源上挖掘，都是遵從並配合了印度的傳統和當地的習俗。也正因此，寶萊塢成了當今全球罕有的能以本土電影工業全面擊敗好萊塢的代表。在印度的票房收入中，90%以上都被本土影片拿走，風靡全球的好萊塢大片只能分得不足10%的殘羹冷炙。在美國之外的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這都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神片」為何如此之神

印度「神片」最早進入人們的視野，大致始於2007年的《地球上的星星》，而後在《三傻大鬧寶萊塢》上映時迎來一個高潮。「神片」之神，源於眾口一詞的讚美之聲。包括《地球上的星星》《三傻大鬧寶萊塢》和《摔跤吧！爸爸》在內的諸多「神片」，在豆瓣網上的觀眾評分都是高得離譜的9分上下，而這一現象也始於大量的印度觀眾在互聯網電影評分的大本營IMDB上堪稱瘋狂的刷分行動。

《地球上的星星》劇照，影片講述了一個8歲男孩和他所讀寄宿學校的美術老師的故事，反映了固有的社會成見對一個患有讀寫障礙的孩子帶來的傷害

從《地球上的星星》開始，印度國內的熱情觀眾就發現了IMDB這個最具全球影響力的網路窗口，由於互聯網電影評分遵循的是一個ID一票的簡單規則，為數浩大的印度觀眾就成了IMDB上近年來現象級的「水軍」。《地球上的星星》和《三傻大鬧寶萊塢》都曾被刷到9分以上，在IMDB，這是一個神話級的分數，在著名的TOP250排行榜上，評分超過9分的也僅有3部。如果不是IMDB針對TOP250榜單的評分規則設定了貝葉斯加權統計法，降低了新註冊用戶的評分權重，不然我們看到的榜單上的前十名，很可能都將被印度電影霸佔。但即便有貝葉斯法的平衡，憑藉驚人的投票數量，還是有大量印度電影躋身TOP250之列。《地球上的星星》《三傻大鬧寶萊塢》和《摔跤吧！爸爸》都在前一百名，此外還有《印度往事》（2001）和《假假真真》（1994）也位居其中。今年4月28日公映的《巴霍巴利王（下）：終結》，同樣在上映當天被近萬印度用戶刷到9.1的高分。面對這種情況，IMDB只好單獨在此類印度電影的條目下標註出「印度電影評分排名」，以防混淆視聽。

《印度往事》海報

當然，「神片」的風靡，不可能全靠刷分實現。「神片」的評分雖有水分，但其神話般的口碑，仍然得依託於影片本身不俗的品質。縱觀「神片」的幾個最著名代表，往往根植於印度本土，用印度觀眾最喜聞樂見的歌舞形式，來表現每一個普通人都可能面對的生活困境。《地球上的星星》和《三傻大鬧寶萊塢》都把矛頭指向了印度的教育體系弊病。前者反映的是固有的社會成見對一個患有讀寫障礙的孩子帶來的傷害；後者表現的是在僵化的高等教育中死記硬背的功利主義教育觀念。《摔跤吧！爸爸》則是男女不平等、官僚系統的腐敗、巨大的貧富差距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的鏡子。這些問題，在許多國家，同樣或多或少地存在，因而也更容易讓觀眾感同身受。

另一方面，「神片」又擅於用好萊塢類型片的經典敘事套路，去頌揚具有普世意義的情感與觀念。《地球上的星星》里的關懷與成長，《三傻大鬧寶萊塢》里忠於自我的理想主義精神，以及《摔跤吧！爸爸》里破除傳統習俗、追求個人夢想的勇氣，無不如此。這些觀念與情感在嫻熟的編導技巧作用下，熱情洋溢地直撲觀眾而來，最直觀的效果就是催淚。這種強烈的催淚效果雖難免有煽情之嫌，卻仍能引發觀者的強烈共鳴。

印度「神片」大多都像是精美的童話，愛情與勵志是最常見的主題。在寶萊塢電影里，一切的困難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結尾必定是皆大歡喜的大團圓場面。雖然現實依舊困頓，種種弊端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除，但印度觀眾們還是樂於在電影里，享受一場歡騰的白日夢。

《巴霍巴利王(下)：終結》海報

因此，真正的「神片」，並不是像《巴霍巴利王》這樣被大量愛國的印度觀眾一手刷出高分的印度史詩片，而是那些根植於印度傳統，卻又全方位向好萊塢靠攏的新寶萊塢作品。除去浮誇隆重的歌舞段落，這些影片和我們熟悉的經典好萊塢電影沒有太多本質區別。

日趨好萊塢化的寶萊塢

印度電影市場近年來的發展，與國內有不少相似之處。同樣作為經濟快速增長的發展中國家，近20年來逐漸崛起的中產階級成了電影的主要消費群體。消費能力的增強催生了硬體更為舒適豪華的多廳影院興起，而有別於印度傳統、愈發通俗的審美趨向則在更深的層面影響著電影的創作。

正如同我們近20年出品的電影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電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近20年來的寶萊塢，也在發生著劇烈的變革。這一方面體現在電影的表現形式，一方面則是影片背後所傳遞的價值觀念。

就表現形式而言，在全球化的時代浪潮中，寶萊塢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更多西方的當代電影元素。無論是去歐美國家取景，還是展現西方式的中產階級生活方式，又或是加入更多搖滾和爵士樂等西方音樂元素於歌舞橋段當中，寶萊塢都不再是過去那個囿於印度傳統的地方性電影生產基地。從類型片的發展到故事的編排，寶萊塢也沾上了越來越多的好萊塢習氣。像好萊塢一樣，科幻和動作大片成了寶萊塢近十年主打的商業製作，而其中不少這類影片就是取材和翻拍自好萊塢的類似作品。幾個著名的案例是，《未知死亡》（2008）翻拍自《記憶碎片》（2000），《痛擊》（2010）翻拍自《狙擊電話亭》（2002），《危險邊緣》（2005）翻拍自《限時追捕》（2003），《藏秘巧克力》（2005）翻拍自《非常嫌疑犯》（1995），《殺手》（2006）翻拍自《借刀殺人》（2006），《驚情諜變》（2014）翻拍自《危情諜戰》（2010）等等。這些被翻拍的作品往往具備獨到的劇情元素，或者就是由人氣超高的巨星（如湯姆·克魯斯）領銜，而被翻拍後的版本則大多會根據印度觀眾的偏好，加入更多愛情元素，影片時長也就相應地增加。

《未知死亡》海報，影片翻拍自《記憶碎片》，阿米爾·汗出鏡率真高

總體而言，當代寶萊塢的這些商業大片，也沾染上了好萊塢同類產品的慣有毛病——劇情粗糙、人物單薄、敘事平白、內容空洞。再加上寶萊塢的傳統就是載歌載舞，不求嚴肅，因此這些作品中有不少都屬於「腦洞大開」的「神劇情」，藝術水準著實不敢恭維。

在思想層面，寶萊塢同樣有意識地注入了更多吻合西方價值的現代觀念。諸如男女平等、性騷擾、墮胎、醫療腐敗、種姓制度、家庭暴力等議題在寶萊塢電影中都得以呈現。其中甚至不乏像《我的個神啊》這樣敢於批評印度宗教傳統和風俗等敏感議題的作品。在相當程度上恪守印度傳統的寶萊塢，也開始從傳統中跳脫出來，反躬自省，走在了印度社會的前列。

然而，這些對社會議題的探討，往往點到即止，為了照顧大部分觀眾對於大團圓結局的偏好，再沉重的話題到了最後仍然會被一片歡快友好的氣氛一筆帶過，矛盾終將得到化解，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娛樂為第一導向的寶萊塢，對社會問題的深刻剖析，大部分時候依然處於缺位狀態。這也帶出了另一個尷尬的難題——如何把不再僅滿足於膚淺娛樂化需求的電影觀眾分隔出來。

與中國電影一樣，印度電影同樣有深厚的現實主義傳統，誕生過薩蒂亞吉特·雷伊（代表作為1955-1959年的「阿普三部曲」：《大路之歌》《大河之歌》和《大樹之歌》）這樣的藝術電影翹楚。但近年來的印度藝術電影，卻在國際上沒有太多聲音和影響。絕大部分輸出國外的印度電影，都是在製作水準上全面向好萊塢看齊的新寶萊塢商業片。換言之，能否製作出兼具社會意義與思想性的商業娛樂片，是擺在全球電影創作者面前共同的挑戰。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劇照，這部電影的主創除了導演，絕大部分主創都是印度人，它是當代寶萊塢世界主義的最佳代表

自從丹尼·博伊爾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2008）問鼎當年奧斯卡最佳影片之後，寶萊塢與好萊塢之間的勾連日益密切。《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是一部純正的好萊塢製作，卻在印度取景，用印度演員，以印地語拍攝，在敘事手法上，保留了幾乎一切寶萊塢的經典元素。這部電影的主創除了導演，絕大部分主創都是印度人，而就像那首結合了西方和印度元素的片尾曲展現的那樣，它是當代寶萊塢世界主義的最佳代表。《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大獲成功，也讓更多好萊塢製片商嗅到了印度這片市場的商機。近年來，有越來越多帶有印度元素的好萊塢電影進入人們的關注視野，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便是典型代表。最新的一個例子，是獲得了最新一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雄獅》（2016）。

《雄獅》劇照，講述一個印度男孩和父母離散，花了20年時間去尋找自己父母的故事，這是一部帶有印度元素的好萊塢電影，曾獲得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

面對好萊塢的攻勢，寶萊塢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具備足夠的底氣和優勢。當好萊塢六大公司發現「正面攻打」效果不佳時，便開始了曲線佔領的策略，通過在印度成立子公司，投資製作寶萊塢式的電影來佔領市場，其中不少影片直接就是由好萊塢的公司自己拿來在印度翻拍。如《驚情諜變》就是由二十世紀福克斯的印度子公司投資翻拍的二十世紀福克斯自己出品的《危情諜戰》。在某種程度而言，寶萊塢正在陷入「以好萊塢的方式戰勝好萊塢」的怪圈當中。對於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大部分電影工業而言，如何在向好萊塢學習的同時取其精華又不落於窠臼，成了一道充滿著悖論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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