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章含之攀附主席以後的生活
章含之故事的傳奇性在於攀附到了最高領袖,也是通過「大紅門」這個神奇的階梯,「從此我生活中一系列重大轉折都離不開毛主席的決斷」(見章含之著:《風雨情》)榮耀極致的時候,慾望也極度膨脹,不免會做出違背良知和人格,踏著別人的肩膀爬上去的尷尬事。這才有了攀附了領袖還嫌不夠,還去攀附有權勢的亂臣賊子企圖分一杯羹。當萬家墨面沒蒿萊,一億人受迫害株連,包括洪君彥這個倒霉蛋正受盡苦難掙扎在生死線時,卻是章含之春風得意馬蹄疾,集榮耀、快樂、幸福於一身,突然成了璀璨眩目的當紅明星。
一
洪君彥寫的《我和章含之離婚前後》終於出版了。這本寫於三年前的回憶錄,曾在報紙上剛剛公開發表幾小段,就應他女兒的要求停止連載即所謂「腰斬」了;現在又因女兒的理解和鼓動,作了修改和補充,得以與世人見面,連書名從一開始也是這位女兒擬的。君彥寫這本書的目的是為了「還歷史本來面目……留一些史料給後人」。僅此一番苦心和委曲求全,即可看出蒙羞忍辱、沉默了數十年的洪君彥是一位老實人!
章含之(1935—2008),上海人,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方翻譯之一,毛澤東欽點英文教師,民主人士章士釗養女,前中國外交部長喬冠華之妻,北京大學教授洪君彥前妻,北京媒體人洪晃之母
本書顧名思義是講述作者和章含之的婚戀舊事,但從「文革」亂世中這對夫婦仳離悲喜劇看到的,卻遠遠不僅是一個私人化的話題,而是可以感受到歷史的巨大投影,社會的人情世態,兩位知識分子的不同人生道路。
20世紀後半期,中國知識分子走過了一段崎嶇困頓的歷程。凡是1949年前走上社會的教授學者專家,上面一概稱之為「舊知識分子」,那些已經卓有成就的更被視為舊社會以至為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服務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了這樣的原罪也就成了萬劫不復的改造對象。至於此後出現的大學生業務骨幹,曾被認為是黨自己培養的新型知識分子。洪君彥、章含之就是屬於這新一代的青年知識分子,理應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然而,讀了洪君彥的書,當然也讀了章含之寫的許多書,出乎意外的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兩種迥然不同的命運際遇。
二
筆者和洪君彥曾是解放前上海滬新中學高中同班同學,對他略有所知。他父親是當時銀行業巨子,家裡有一座大花園洋房,花園裡有假山、溪水、甬徑、亭子、樹木、花草,還有一座大活動室,可以在裡面舉行派對、舞會等。君彥雖是富家子弟,學業很好,但與同學卻也不分彼此。所以我們常去他家玩,在那活動室里高談闊論,唱歌,聽唱片,幾乎是可以隨意而為。但我們從來語不涉邪。那時的少年也愛玩,也注意時尚,但視野卻很開闊,趣味比較雅一點。唱的歌多數是民歌,如管夫人(喻宜萱)、周小燕、盛家倫、蔡紹序唱的歌,聽的唱片西樂居多。秧歌舞,「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等,我都是在那個活動室里最早看到聽到的。有時,滬新地下黨也借這些活動聯絡同學。有一次聯繫了七八位同學討論組織人民保安隊,迎接解放。後來還把那些標語旗子留存在他家裡。君彥是位心無芥蒂的人,對同學一向坦率熱情,所以這樣「危險」的活動也能在他家裡舉行。我覺得他們家很開放自由,對孩子很信任,從來不干預我們這些事。
這樣的「好事」,君彥從不提及,不當做自己少年時的進步歷史。近年說起,他笑呵呵地說:「你記性好還記得,我全忘記光了!」1955年,我入北大中文系讀書,再遇君彥時已相隔六年,他是老師我是學生。談起他們家的大花園洋房,我說:「走過你們家門口,看見掛著一個劇團的牌子。不知怎麼一回事?」他樂呵呵地說:「敗忒了,全敗忒了!」原來是被公家在五反運動中沒收了。他那副襟懷坦蕩開朗的樣子,我一點感覺不到他有什麼困惑和遺憾。那時的人一心要求進步,就沒把這些財產等當回事。「文革」時,我們多年沒有交往,但他的情況卻有所聞。「文革」結束不久,我在公安部禮堂看完電影散場時遇到君彥,相見甚歡,敘談間,我問及章含之情況(那時聽說章已受審查),他沒有半句非議怨言,只說:「現在看她怎麼辦了!」問及他女兒將從國外回來,他說:「看她跟誰了!?」他仍然還是那樣厚道實在!
三
1949年中學畢業後,洪君彥考入燕京大學,後隨著併入北京大學。北大佔了燕大的校園,所以他就沒有動窩,一直在此讀書、任教,直至退休,幾乎一生在燕園安身立命。50年代前半期,國家興起經濟和文化建設高潮,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整個社會出現一派生氣勃勃的新氣象,儘管也存在許多問題和不盡如人意事。像他那樣才華出眾、思想積極進步的青年知識分子很自然地脫穎而出,成了經濟學界後起之秀,受到上面的重視和信用,27歲就當了教研室主任,評上了講師。這在當時論資排輩嚴重情況下是不多見的。有一次,我去未名湖畔全齋宿舍看望他,正好碰上外語學院學生章含之也在那裡。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是:這是一位大家閨秀;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非常美好。我從心底為他祝福。這也正是他事業、愛情豐收的時期。
但是接踵而來的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和殘酷鬥爭,以及那些禍國殃民的極端思想,使那些本應有大作為的科學文化技術人才不僅不能再在專業中作出貢獻,反倒受到無窮的打擊和迫害,沉淪在苦海中。像君彥那樣被認為黨培養的青年知識分子,竟然也無例外地被列入「革命對象」。他先是因「反右派」時軟弱右傾,被下放門頭溝齋堂勞動。「文革」時,更被莫須有的罪名如「漏網右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資本家」等等,強加在頭上,飽受極其殘忍的摧殘。筆者都不忍在此引述這些駭人聽聞的暴行。這在當時的北大不過是千百個例子之一,也正是北大建校百年歷史上最恥辱的一頁。君彥寬厚,在書中只提這些施暴者是所謂「紅衛兵」「造反派」,其實大多數是正兒八百的北大老師和學生。知識分子整知識分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什麼古怪的暴虐殘忍手段都使了出來。就像納粹暴行最早傳聞西方世界時,人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君彥也指出:「七十年代後出生的一代又一代人根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為何物。他們聽到紅衛兵打老師,給老師『坐噴氣式』的情節,如同聽天方夜譚般新奇。」這是中國教育史、北大校史中聞所未聞的,也是不能不正視、反思、研究的課題。洪君彥希望人們將從他的「親身經歷」中,「窺見十年浩劫之一角」。這樣的第一手資料,這樣的信史是值得人們重視的。
這時的洪君彥,有一段自我心理剖白:
我自問為人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對紅衛兵的欲加之罪,心中很坦然,雖然曾因為忍受不了種種虐待有過自殺的念頭,但終於挺過去了。如今與我相戀八年、結婚十年的妻子竟然紅杏出牆這等於在我背後捅了一刀。這等羞辱讓我無地自容,一顆心像撕裂般痛。所以對我來說,家變比政治迫害更加慘烈。妻子的不忠加給我的痛苦、羞辱比紅衛兵加給我的沉重千倍。
人們從這樣錐心泣血的記述中,看到在大的歷史劫難下一個優秀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關鍵是妻子的不忠就是從「文革」開始而開始。是從洪君彥在北大最早被當做校長、黨委書記的黑幫同夥,揪出批鬥、監督勞動而開始。也就是說,當年洪君彥作為燕大高材生,北大出類拔萃的青年教師,名門世家子弟,英俊帥哥,許多女生追逐的對象,章氏慧眼識英雄,十四歲起就緊追不捨;現在,洪君彥一下子跌落萬丈深淵成了階下囚,管他八年戀情,十年夫妻,說變就變。「文革」期間,多少家庭親情愛情就這樣破滅碎裂了!特別是這一切都是在神聖的革命名義的包裝下出現的;據章記述,洪章婚變竟然還驚動了偉大領袖,章是在受到聖眷隆恩關照下才「奉旨離婚」,這就更增添了一層光環和傳奇性。
這使我想起沙俄壓制十二月黨人起義,把大批黨人流放到西伯利亞。赫爾岑嚴厲批判了當時貴族中的「道德墮落」,沒有人敢站出來表示同情,反倒「出現了野蠻的狂熱擁護奴隸制的人,有的是由於卑鄙,有的卻不是出於私心,這就更壞……」這時「只有女人不曾參與這種拋棄親近的人的可恥行為」(《往事與隨想》第一卷,中文版第67頁)。她們或是站在斷頭台邊,或是跟隨丈夫流放,放棄貴族地位和生活。詩人涅克拉索夫為此寫了長詩《俄羅斯女人》歌頌了這段動人的歷史故事。我相信中國女人一樣也是忠貞堅忍的,為維護真理、親情、愛情寧可犧牲自己的一切;當然,在「文革」特殊環境下,可能更加艱難。但是,我們不能不感到悲哀的是洪章故事卻是另一種情況。
追求快樂和幸福,大概是人類心靈的一種本能吧!但是如何獲得快樂和獲得什麼樣的快樂卻有著很大的不同。洪君彥走的是一條普通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以自己的才華、學識和能力,兢兢業業在教學、科研崗位上作出創造性的貢獻;這些專業上的成就在「文革」前後都已為人們公認和為事實所證明了的。他又是一位重情義、重信諾的人,對於家庭、妻子、女兒充滿著愛,擔當著責任。他不是那種熱衷於追名逐利之徒,正如他女兒筆下和我所知,他恰恰是一位慷慨俠義的性情中人。所以,「文革」的無妄之災固然使他痛不欲生,但心愛的妻子的背叛使他從感情、心靈、尊嚴上受到加倍的羞辱和傷害,也使他百思不解:他曾經擁有過的快樂和幸福竟是那樣虛幻!他虔誠付出過的熱烈真摯的愛和對理想的追求就這樣被鄙棄了?我想這是洪君彥深埋在心底已久的傷痛和疑問,也是他寫本書尋求歷史之謎的原因所在。
四
章氏則走了另一條人生之路。她也是一位學有專長的知識分子,也執著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快樂。顯然,她更看重家世、門第、聲望、權力……這些外在的物化了的,又非自己作了什麼貢獻的,被英國哲學家休謨稱為「虛榮」的情感帶來的快樂,更擅長於攀附於外力達到或滿足自己的慾望。例如章氏自稱有一種「大紅門情結」,但遠不是像她所宣傳的有什麼「凝重歷史感」(章含之:《跨過厚厚的大紅門·代序》,倒是有點飄忽不定,隨著情勢忽愛忽恨,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都是著眼於對自己的利害。在階級鬥爭日日講的歲月里,她積極主動多次向黨的上層領導表態,對「舊官僚」章士釗相當不屑,要劃清界限,無非表示自己革命的堅定性;如今「大紅門」大大升值了,成了又一個光環時,卻被無限放大充分利用,至今成為「名門之後」「最後的貴族」的標籤,甚至誇張成「我們家這一百年中的三代人似乎濃縮了中國社會的進程」(同前)。
攀附確實給她帶來無限風光和榮譽、快樂和幸福。譬如:「走後門」把女兒「塞進」一個特殊的外語學校;後來又把十二歲的女兒弄成外交部官派的第一批小留學生;連離婚都是由公家打通關節。這些都是小菜一碟,但無疑都是攀龍附鳳的成果,是那些芸芸眾生的草民想都不敢想的,包括洪君彥。所以連女兒都驚呼她媽媽的「本事太大了」,做這類事時自己都不在北京,更不用動手出面;女兒從她媽媽進外交部後,看見她就感到「由衷的自豪」,「身邊似乎有一個光環,她比別人都亮」(洪晃:《我的非正常生活》第154、122頁)。
章氏故事的傳奇性在於攀附到了最高領袖,也是通過「大紅門」這個神奇的階梯,「從此我生活中一系列重大轉折都離不開毛主席的決斷」(見章含之著:《風雨情》),把自己的後半生與毛澤東緊緊連在一起了,還有比這更榮耀更幸福更了不起的神話!?不僅攀上了高層權力圈子,還攀上了權傾一時的部長做丈夫,真箇是像大觀園裡的寶姑娘的詩言志:「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些本來都是章氏個人的光榮經歷,就如她寫的《十年風雨情》,一個動人的哀感頑艷的愛情故事,都無須旁人置喙。然而,人們關注的是,攀附過程中,榮耀極致的時候,慾望也極度膨脹,不免會做出違背良知和人格,踏著別人的肩膀爬上去的尷尬事。這才有了攀附了領袖還嫌不夠,還去攀附有權勢的亂臣賊子企圖分一杯羹。當萬家墨面沒蒿萊,一億人受迫害株連,包括洪君彥這個倒霉蛋正受盡苦難掙扎在生死線時,卻是章氏春風得意馬蹄疾,集榮耀、快樂、幸福於一身,突然成了璀璨眩目的當紅明星。這一切與她的知識、專業、能力似乎都已無甚關係了。
五
這就是黨培養的兩位知識分子的命運,他們從同一個起點出發後的不同人生選擇,不同的榮辱浮沉,不同的幸福和快樂,卻又無情地折射出各自的個性、心靈和品格。現在他們又已各得其所:洪有了一個安定幸福、平淡又平靜的晚年;章既是名作家,又為女兒及其友朋們呼為「美人媽媽」,簇擁如「眾星捧月」,在「大紅門」里依然風光無限(均參見《我的非正常生活》第228頁等)。他們各自敘述自己的故事,但都強調與「歷史」密切有關,或稱有「凝重的歷史感」,或說「還歷史的本來面目」。就在這頁歷史中,人們看到了詭譎和荒誕,真情和虛偽,愛和背叛,誠實和謊言,榮譽和污穢……特殊時代的眾生相,人世的百態,人性的變異……彷彿在已逝去的歷史隧道中,重新喚起記憶,對世事有了新的憬悟: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該有怎樣的正常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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