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火併

1858年九月，正是江南好時節。難耐的暑熱正在褪去，紛繁的花草依舊恣意蓬勃。最讓人歡喜的是江北的麥子已經成熟，淡淡麥香順著江風飄來……這對於一支遠道而來的、饑渴交加之師來說，尤其欣喜。

這支打著「右軍主將韋俊」旗號的太平軍來到和州（今屬安徽馬鞍山）附近的江邊，正興高采烈地準備渡江，忽然一聲呼哨，又一支太平軍從斜刺里殺出，擋住了渡口，聲稱「奉前軍主將陳玉成的將令，任何部隊不準過江」。韋部大怒，說：「我們要去天京浦口（天京的重要屏障，今屬南京）救援後軍主將李秀成，為何不能過去？！」「就是不能過去！」「一定要過去！」……

雙方都是赳赳武夫，並不善於言談，三言兩語過後乾脆改用刀槍講話。很快，刀劍格擊聲、廝殺吶喊聲響徹長江兩岸。還好，械鬥持續的時間不長，兩邊部隊的最高長官都來到了陣前，他們分別喝令住了自己的部下。

意欲渡江的右軍主將、北王的弟弟韋俊（又稱韋志俊）拍馬上前，向對面的陳玉成拱手道：「天京被江南大營的清妖（太平天國起義者對清朝各級官員、軍隊等的稱呼）圍困，末將要去救援，還請您給予方便。」

對面的陳玉成也馬上還禮道：「浦口有變，此刻形勢不明，我也是奉命封江，任何部隊都不能通過，還請您體諒。」他的語氣非常客氣，卻也十分堅決。

韋俊望著這個不久前還並肩作戰的戰友，對方臉上寫的全是拒絕。韋俊在心裡嘀咕著，看來自己今日註定無法過江，除非真打個你死我活，可都是自己人，怎麼能自相殘殺？他喟然長嘆，揮手下令後退。

親信部將受不了這個委屈，正欲抗辯，可抬眼看到韋俊那異常悲苦無奈的眼神，頓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韋俊駐足江邊，江風吹起他半舊的衣衫，也讓他的心支離破碎。北渡不成，他能退回到哪兒？回到自己的駐地嗎？那邊存糧不足不說，更有同僚的步步緊逼，為了避免衝突，他已經一忍再忍、一退再退，這次本想去救援天京、立下新功勞，不料當他千里迢迢趕來時，卻遭到陳玉成的攔截，重立軍功的計劃終成泡影。

九月的江風溫暖和煦，韋俊卻感到刺骨寒涼。調轉馬頭前，他深知自己已無路可走，就如他跌宕曲折的人生，再也無法回到鮮衣怒馬的從前。

天生將才

當年，他是廣西桂平縣金田村的一個尋常少年，家中雖然薄有家產、衣食無憂，卻因是外來的客家人，總被當地的大姓欺負。韋俊少年氣盛，於是折節讀書，聞雞習武，只願將來或者應試做官，或者投軍從戎，能為自己、為家族揚眉吐氣。

然而，人生在他23歲那年拐了個彎：1847年，他的哥哥決定投入拜上帝會，血氣方剛的韋俊也積极參与，成為會中骨幹。三年後，韋家兄弟毀家起義，第一面「太平天國」的旗幟升起在金田村韋家院中，讓這個偏僻的南疆小山村從此名垂青史，也讓他們的人生走上了新的道路。

哥哥成了太平天國的北王，是最核心的領導集團成員。作為北王的親弟弟，韋俊自是無須從底層士兵做起，直接就可以做高級將領、太平天國的「國宗」（高級官職，任職者多是太平天國領導人的兄弟）。韋俊是天生的將才，很快就用出色的戰績證明，他配得起這份特殊待遇。

1853年，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今江蘇南京）後，韋俊奉命率軍加入西征部隊。真刀真槍的戰場上沒有什麼特權，更不相信權貴。當其他憑藉裙帶高升的「國宗」們紛紛落馬之時，韋俊出色的統兵能力和軍事才華大放異彩，很快成為西征軍主力將領之一。

不久，韋俊進入湖北，一路高奏凱歌，連克漢口、漢陽等名城，面對兵多城高的武昌城卻不得不放慢行軍速度，陷入了無限的焦慮之中。

幸運的是，很快韋俊就接到稟報，說天京派來了援軍。韋俊喜出望外，迎出門去。在夕陽淡淡的金輝下，他第一次見到了剛剛18歲、還只是一員小將的陳玉成。一見面，陳玉成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奇襲武昌的建議，請求韋俊調撥500名士兵給他指揮。那時候的陳玉成稚氣未脫，並無打仗經驗，這個計劃又太冒險，其他將領紛紛反對，只有韋俊力排眾議，同意了陳玉成的建議，並允諾第二天自己將親自帶主力接應。

然後，韋俊親自挑選了最精銳的500名戰士交給陳玉成，並殷殷叮囑他在戰場上應該如何隨機應變，並鼓勵他說：「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陳玉成又感動又振奮，卻不知怎樣表達，口中訥訥無語。韋俊微笑著制止了陳玉成。他喜歡陳玉成身上洋溢的旺盛戰鬥意志和求勝慾望，恰如初臨戰場的自己，他願意給陳玉成最鼎力的支持。

第二天，太平軍在韋俊的指揮下攻克武昌，當然也讓身當先鋒的陳玉成一舉成名。戰後彙報，韋俊把功勞都給了陳玉成，陳玉成連升四級，開始獨當一面，走上了名將之路。

此後歲月，韋俊依舊征戰在最艱苦最危險的前線，戎馬倥傯，無暇休整。他能攻善守，勇謀兼備。他的名字被寫入清朝督撫大員的奏章中，呈現在大清皇帝的御案上，湘軍統帥曾國藩還給了他「極為兇悍」的高度評價。

身陷囹圄

可惜前方喋血苦戰換來的勝利卻成了後方爭奪權力的籌碼。本是起義的親密夥伴，轉眼間就反目成仇。

這一日，鎮守武昌的韋俊剛剛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次兇猛進攻，回到官署，端起的茶水還未入口，忽然部下送來一封敵軍射入城中的勸降信。韋俊很不耐煩：太平天國如日方興，他身為顯貴大將，投降？那不是笑話嗎？他揮手表示不必理睬。不料，部下的表情異常難看，吞吞吐吐地說：「將軍，清妖的信中說京中有變，幾個大王為了爭權奪利拼得你死我活，不像是造謠……並且，我也聽到一些流言，莫非……」

韋俊內心大驚，可表面上還是竭力保持著鎮定。他一邊接過信細讀，一邊準備繼續喝茶，不料一目數行過後，茶杯猝然落地，茶水、碎片四濺，驚得許多在外守候的侍衛紛紛進來查看。他們看到這個戰場上生死之間都沒皺過眉頭的統帥失魂落魄，他語無倫次地對部下吩咐：「清妖一定是造謠，你再安排人去打探一下天京到底發生了什麼？」

部下和侍衛退出後，韋俊頹然坐下，琢磨著剛剛的清軍勸降信中的內容：他的哥哥北王不僅已經被殺，更被認定是天京事變的元兇，在天京的韋氏家族成員也無一倖免。清軍殷殷勸說：「韋俊你還守什麼城呢？快獻城投降吧，否則你哪還有好果子吃！」韋俊不願相信那是真的，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那就是真的」。

確切的消息終於傳來：京城果然發生了大變亂，領導集團中的東王和北王都被殺，還有數萬人隨之死去。而天王洪秀全的聖旨也隨之到來，聲稱北王是罪魁禍首，已被砍頭示眾。當然對手握重兵、鎮守名城的韋俊，洪秀全表示寬大為懷，絕不株連。韋俊感激涕零，連連謝恩。當傳旨官走出門外後，韋俊才意識到冷汗早已浸透了自己冬日厚重的衣衫。

身在前線的韋俊無從得知這場內部殘殺的真相，他為親人悲傷，也為在事變中死去的戰友難過。而自己一直崇拜的哥哥從功臣一夜之間成了「首逆」，自己未來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呢？

悲情落幕

哥哥曾經帶給韋俊多少榮耀和機遇，如今就附加給他多少恥辱和牽累。洪秀全雖然表示對韋俊不會株連，但內心深處還是很厭惡他。當堅守武昌數月，外無援兵、內無糧草的韋俊不得不突圍的時候，洪秀全當即大怒，下令要軍法處置他，幸好有人求情，韋俊才算保住了性命。

不久，太平天國面臨「朝內無人」的新困境，洪秀全只能提拔韋俊為右軍主將，此時那個曾在韋俊手下成長起來的陳玉成則被封為前軍主將，一躍成了韋俊的上司，之後更是被封為英王。

想起當年一起起義的許多戰友，不是死於戰陣，就是死於內訌，自己現在還活著，韋俊覺得那些名位根本不值得計較。這是他奉獻了青春和夢想的太平天國，他不想去弄清事變的真相，也願意原諒殺了他哥哥、親人的人。只要太平天國能容他，他願意繼續為之捨生忘死。

此後，韋俊處處隱忍，甘願把自己放在從屬位置上，協助其他將領們作戰。陳玉成越來越盛氣凌人，韋俊任由他驅使，從不與之爭辯；東王的幾個義兄弟也始終無法原諒韋俊的哥哥害死了東王，對他百般欺負，韋俊也忍氣吞聲，處處退讓……直到1858年清軍圍困天京，陳玉成依舊不給韋俊任何餘地，決然阻攔他過江，讓韋俊再也無處可退。

他再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不僅早已失去天王的信任，更處處被同僚打擊排擠。從天京事變後到此時，他已經隱忍了兩年，卻絲毫未能改變岌岌可危的處境，甚至越來越逼仄……除非戰死，他只剩下了降清一條路。

身為血性男兒，背叛自己當初的選擇，何其痛苦？向曾經生死決戰的對手低眉，又是怎樣的悲情？但是他能怎麼辦呢？太平天國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幾經掙扎權衡，韋俊最終投降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某清軍水師統領。可此時清軍已經佔了上風，正在各個戰場向太平軍全力進攻，他們不僅一點不重視韋俊的投降，曾國藩更是對韋俊充滿了懷疑，給予他的待遇也極其苛刻。身為太平軍的高級將領，韋俊降清後，只得到了一個四品都司的小官，並被派往他與昔日戰友對陣的最前線。

然而人生沒有回頭路，他只能咬牙向前走。

之後，韋俊奮勇作戰，顯示了強悍的戰鬥力：他先擋住了曾經阻止他的陳玉成的進攻，又打敗了曾欺負他的東王的義兄。這兩戰也讓他在清軍中站穩了腳跟，緩慢升到了從二品副將的位置，曾國藩等統帥也漸漸接受了他。

可山水兜轉，滿目都是傷情；春秋荏苒，一行行都寫滿嘆息。剛開始時清軍獲勝，韋俊心中溢滿報復的快感。可隨著太平軍不斷戰敗失地，敗亡毫無懸念的時候，他再沒了絲毫歡喜，反而有深重的痛苦在身心蔓延。

每次親臨戰場，代表著太平軍的那飛揚的杏黃旗讓他心顫，他已經再沒有意志舉起刀劍……此後或因病、或因事，韋俊總是有意無意、陰差陽錯地缺席與太平軍對陣的各個戰場—當然沒有什麼功績，他也再難升遷。太平天國失敗不久後，韋俊乾脆辭官隱居於安徽蕪湖。

他沒有回到廣西老家。他已是清軍高官，故鄉卻自有一套評價標準。當年起義的慷慨男兒們大都戰死沙場，雖然被朝廷視為叛逆，卻是百姓心中的英雄。韋俊最終背叛了戰友，得到了榮華富貴，相親們如何肯原諒接納他？那一年，鄉里決定修橋，韋俊得知後決定慷慨捐錢，卻被鄉親們拒絕。他知道，家鄉再也沒有安放他身心的地方了。

韋俊57歲時在隱居地孤獨地病逝，成為太平天國中唯一一個倖存卻飽受詬病的高級將領。

什麼是幸運，什麼是不幸？韋俊的人生其實一開始就註定充滿悲情。曾經以為在廣西鄉下被大戶欺凌很委屈，可轉身便成為起義英雄，號令萬千部眾；曾經以為身為北王的弟弟很榮耀，「韋國宗」的聲名很響亮，可很快哥哥就變成千夫所指的奸臣，自己也備受牽連……

他享受了皇親國戚的榮耀和隨之而來的機遇，也必然在時事逆轉後背負罪孽。

人生的歸宿有多種，是強忍屈辱、毅然赴死，還是先保命再談氣節？韋俊選擇了第二種。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條不歸路。他一旦背負上了「背叛」的標籤，縱使後來再努力補償、哪怕懺悔也是徒勞，人們只會在意他當初的選擇結果，又有誰會去體會他當初的不得已呢？而這也正是歷史的刻薄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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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郭 利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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