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尼克的前半生

「你好，這裡是手機網路客服服務中心，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么。」

「呃… 你… 你好…我，我想問…呃…問一下，關於… … … … 「聲音支支吾吾，越來越小。

」您好？？？「

「有關於…我…我的… … … … 手機… 」 越來越小。

「嘟嘟嘟… … … … 「

他沮喪地放下了電話，但又沒有特別的沮喪，畢竟這並不是他因為口吃而搞砸的第一件事了。蠟白的燈光下，他又在練習著新學習的手勢動作：用手指指一下自己，手掌心向外左右擺動，彎曲了一下除拇指外的其他四指。他的臉色明顯黯然了下來，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做出了最後一個動作：手指橫在嘴前，顫抖地轉動了幾下。隨著這不自覺的顫抖，他再一次弄濕了眼瞼，下頜微微上揚，又眨了幾下眼睛，嘆出的氣，化作霧靄，鋪在書上。奧利尼克合上書，起身離開準備上班，把書隨手埋進了書堆里，只見封面赫然寫著：《聾啞手語合集》。

打開門，他進了一幢寫字樓的電梯，按下14樓的顯示燈，電梯打開，徑直快步走到最盡頭處的倒數第二間財務主管辦公室。奧利尼克脫下筆挺西裝，在精緻的木製衣架上掛好，露出白領高層職業裝的襯衫。壯碩的身材，臉龐乾淨且冷峻，整理好的頭髮和修剪整潔的鬍鬚相映成趣，向左後方的方向梳著，再多偏一寸都顯得生硬而不自然。

瞥了一眼工作便簽，他抓起了電話聽筒，另一隻手開始輕快熟練地撥打號碼。電話里傳來禮貌的聲音「您好主管，什麼事？」

奧利尼克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張開嘴巴，深吸一口氣，好像要做一番長篇演講似的，但又語塞哽咽，卻最終只磕磕絆絆地說出了一個字 」來」。

放下聽筒後，他狠狠的捶打著桌子，抓狂般的向命嘶吼，傾訴著他因口吃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雖然這嘶吼無聲，卻更讓人心痛。身後的牆上放著他一生的榮耀，一張張表彰書，獎盃及媒體記者為他寫的一份份採訪稿：大學時期籃球隊的最有價值球員獎，蟬聯兩屆優秀企業發展獎，三次入圍潛力企業家提名等等。看似無盡風光，可命運偏偏跟他開了個玩笑，嚴重的口吃癥狀限制了他的事業發展，三番五次近在咫尺的升職機會也這麼一次次的插上翅膀溜走了，奧利尼克就像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株盆栽，遺世獨立，看似絢爛，但註定永遠也沒有辦法走出那個吊在空中的精美花盆，與外物隔絕。漸漸的，他的心裡也愈發卑微，變成了下屬口中的冷麵上司，爭勝好強的他只能用工作上的業績為自己脆弱的心鍍上一層冰冷的，看似遙不可及的防護層。

「咚咚咚！」下屬敲開了門，打斷了他的思緒。恭敬地來到辦公桌前，雙手接過了他剛剛寫好的便簽後，下屬說「主管先生，電子信箱里有一封您的新郵件，注意查收一下。」

「嗯」

下屬離開後，奧利尼克打開郵箱閱讀新消息，是馬歇爾發來的email。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明天就到底特律啦，網聊了這麼久，終於有機會可以見一面了，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 珍妮馬歇爾「

馬歇爾是他在社交網路上認識了五個月的網友。像他這樣的成功又孤獨的特殊人士，當然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屬於自己的知心朋友。在網路上認識的這個她，既不知道奧利尼克的地位聲譽，不慕其錢財；又不知曉他口吃的缺陷，二人消除了地位上的差距和言語上的尷尬，甚至由於思想相近，三觀相符，交流起來十分投機，毫無障礙，他認為這一生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了，所以不會和任何人分享。有些時候他還真的被這個有趣的小姑娘所吸引呢。

但奧利尼克剛剛解開的眉頭又鎖得更深了。

他害怕相見，就像沉寂了一夜的塵埃害怕黎明過後的第一米陽光，雖然溫暖融融，但對卑微的他而言太過刺眼，太過光亮，畢竟他隱瞞了自身的情況，關於自己口吃的缺陷並沒有坦誠相待，害怕一旦見面，馬歇爾望而卻步，他也便會失去這一個一生中最親近的人。

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工作，奧利尼克處理完剩下的瑣事，邊去往停車場提車，邊低著頭回復著馬歇爾的消息。他在屏幕上編寫著消息：我當然願意阿，這麼久了，是時候見一面啦！只是我最近聲帶做了手術，醫生不讓我說太多話… … 「小夥子，中央廣場車站怎麼走哇？「一位老婦人的問路打斷了他正在構思的蹩腳謊言。

」呃… …」他再一次張開嘴巴，剛發出第一個音，便漲紅了臉，瞬間轉化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隨之而來的是他練到爛熟於心的那句手語——「我不會說話」

老婦人看懂了手語的意思，也不好意思的道著歉，愧疚地走開了。奧利尼克望著她佝僂遠去的背影，在心裡流利說著：走過前面的咖啡廳後右轉，再走過兩個路口後，街道對面就是了，唉，對不起，祝你在下個路口遇到個口齒清晰的正常人。心裡這樣想著，腦海中卻滿是可悲的自己：我連這樣的老婦人都無法鼓起勇氣來應付，還怎麼面對他心裡那個重要的馬歇爾，我們對於彼此都是一張白紙，這一生我一定要讓自己勇敢一次！

他將郵件消息發送了出去，不過回刪了那段蹩腳的謊言。

離約定的時間越近，一秒一秒的，他就會越感到緊張，就會坐立不安，就會發現幸福的代價。奧利尼克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準備好什麼樣的心情，也不知道該在什麼場合準備什麼樣的禮物。他在服裝店挑了挑，擔心審美不同她不喜歡；在珠寶店挑了挑，擔心初見就送得如此貴重被覺輕浮；在花店挑了挑，又擔心太落俗套缺乏新意。突然想起了馬歇爾偶然提過的一本《伊豆的舞女》，他剛剛好有一份川端康成的收藏款。他看了看紅色的包裝紙，覺得不夠含蓄；看了看黑色，還覺得太過壓抑；看了看粉色的，又怕不符合馬歇爾的性格，幾經糾結，最終艱難的選購了卡其色。將書包裝妥當，封好。在鏡子前反覆練習了拿書的姿勢，將精心準備的髮型梳了又梳，小心的清理著鬍鬚碎屑，像越戰之後的軍人在排查著美軍留下的最後一顆雷，擔心留下一點紕漏。嘴裡小聲念叨著「你……你好……我……叫……叫奧……奧利尼克......」

離約定的地點越來越近，一步一步的，他進入了「警戒狀態」，每一步邁出左腳和跟上右腳的幅度和走路的速率都盡量控制到完美而優雅，腳要盡量避開其他人以免鞋子被踩臟；每過一個路口，就要檢查一下襯衫領口和頭髮有沒有被十分和煦愜意的微風吹散了形狀。拿著書的手心已經開始出汗了，胸口的左邊一側也開始能感受到愈烈的隱隱跳動。

轉過拐角，奧利尼克終於看到了馬歇爾。

馬歇爾本人比照片上顯得更加可愛，站在路燈旁，微微發黃的燈光把她映的不能再動人一些了。淺藍色的風衣外套，淡雅清新的風格，這是他喜歡的風格，俏皮的左右顧盼著，就像維納斯一樣惹人憐愛，完美無暇。咦，有人向她問路，她可真有禮貌，笑得真甜 …… 然後她打出了那個奧利尼克同樣的手勢——「我聽不見」

時間靜止了，車流靜止了，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馬歇爾還活躍著。他轉過身，以書撫面，嘆息著命運中的又一波瀾。突然，書里的一行字警醒了他：

」當我擁有你，無論是在百貨公司買領帶，還是在廚房收拾一尾魚，我都覺得幸福。愛像一股暖流滋潤著我。當我失去你，即便面對鳥語花香我也興味索然。一切顯得落寞，虛空。善於感知的心變得遲鈍，甚至無法捕捉自己的靈魂。失去了戀人是悲傷的，更讓人難過的是迷失了一顆心。「

奧利尼克好像醍醐灌頂一般，正好衣冠，轉過身來，發現馬歇爾已經看到了自己。兩人隔著街道，相視一笑。這一笑，真的就是像一顆棒棒糖，把奧利尼克從裡到外甜了一遍。然後他開始害羞的招手，她也羞澀的用手遮住唇齒，不住地笑著。可能是太過激動，紅燈將盡，未等綠燈亮起，馬歇爾就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也並沒有聽到兩輛疾馳的汽車作響的汽笛，與奧利尼克相擁在了一起，畢竟，兩人期待的這一刻總算是到來了，奧利尼克的一切準備都是值得的。

今後的一切都很美好，這就是奧利尼克的前半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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