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中的「俠」
正史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主流文化乃至主流意識形態,它們對「俠」的態度值得重視。俠,是一種類型的人,而俠氣或俠性則是人性的一個側面。俠的行為具兩面性,其被正史和民眾所肯定的正面意義,影響後世甚巨,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表現為不同形態,對今人仍大有教益。
正史彪炳的是「氣義」 俠與儒是一枚硬幣兩面
提起「俠」,人們往往馬上會聯想到「武俠」,進而會聯想到武俠小說。其實,俠不一定非武不可,也並非只出現於小說之中。算起來,倒是在子書和史書中先有了俠的蹤影――當然,中國的史書從來與文學結緣,就是所謂「詔定」的正史,其中也不乏民間傳說和小說的成分。本文就想說說正史所寫到的俠和有俠性的人物,並藉以闡論俠的正面意義,因為從司馬遷《史記》始,史書中凡說某人「任俠」或「以俠聞」等,一般都帶有肯定的傾向,這實際上反映了主流文化乃至主流意識形態對俠的態度。俠也是有其負面意義的,其行為也並非盡皆可取,而且多數的任俠者在生活中(無論在社會、江湖,還是官場、朝廷)未必有什麼好結果,史書對俠的負面意義也有所批判,但本文就不涉及了。
「俠」這個概念出現得很早,俠字在《說文解字》中就有。「俠,俜也,從人,夾聲」,是「以力輔人」的意思,後來才發展為指尚武重義、急人危難的任俠之人,同時其原意仍被沿用。唐顏師古注《漢書?季布傳》「為任俠有名」一句曰:「任為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人也」,將兩種意思聯繫了起來。
韓非是較早將儒俠對舉而論,並將俠與武相關聯的。《韓非子?五蠹》篇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又云:「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顯學》篇後兩句作「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意同而更顯豁)。韓非崇法,故既非薄舞文的儒又鄙視弄武的俠。
司馬遷則較早為俠立傳,並提出種種「俠」概念。其《史記?遊俠列傳》對當時以儒術取高位的「學士」頗不以為然,而大聲疾呼:「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這段話為遊俠鳴不平,同時也就對「俠」的內涵作了言簡意賅的概括。在這篇傳記中,司馬遷提出了「今遊俠」、「古布衣之俠」、「匹夫之俠」、「鄉曲之俠」、「閭巷之俠」等概念,具體地記述了魯朱家、楚田仲和劇孟、郭解等今遊俠的事迹和為人,其表述方式給後世史家很大影響,幾乎成為一種固定格式。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以俠聞。」「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為行弗及。」「周人以賈為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及劇孟死,……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在此後的史書中,凡寫到俠或具有俠的脾性氣質的人,大抵採用這樣的敘述句,本文下面的引文可以證明這一點。
按照司馬遷對「俠」的定義和描述,那麼古代人物中堪稱俠士者是不少的,像本受委派去刺趙盾卻被趙的勤謹儉樸感動得自殺的殺手??,像排難解紛後飄然而去拒絕言功的魯仲連,大概都夠得上俠的稱號。
事實上,司馬遷在《史記》中也不僅寫了朱家、郭解幾位遊俠,他還寫了其他雖非遊俠卻大有俠氣的人物。在司馬遷心目中,「俠」不僅指一種類型的人,而且指人的一種性格和品質,即上述那樣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捨身助人,卻不事張揚,不求回報等等,具有此種性格品質並在行為上有所表現者,無論身份如何,均可謂「有俠氣」,亦均可稱「俠」。其在民間者,當然便是遊俠,然亦不妨為官吏、為將帥,成為「有俠氣」的官員和將領,例如司馬遷為之作傳的季布和汲黯。
司馬遷的這個觀點,富有啟發性――我們確不必把俠只看作某種特殊的人物,更不必一提俠字便只想到好勇鬥狠之類。俠或非俠,不僅是對人物的分類,也是對人性的不同描述。人性的內涵本來極為豐富,俠氣,或曰俠性,乃是人性的一個側面,一個部分,其基本內容有如上引司馬遷所述的幾條,但在不同時代、不同處境和不同地位的人,可有不同的具體表現。比如在敵人的屠刀下寧死不屈者,在權勢壓力或金錢誘惑前毫不動心者,又如孟子所謂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盡可有各種不同稱呼,如前者稱烈士、義士,後者稱「大丈夫」之類,但在我們看來,其根性和實質就都不離一個「俠」字――當然是指俠的正面意義。俠氣或俠性本身又和人性的其他內涵一樣,頗為複雜,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所謂好壞,在一定條件下又可以轉化或產生不同效果,所以不可一概而論。
《史記?季布欒布田叔列傳》是三人合傳,但先寫季布:「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有名於楚。」以下敘其經歷:為項羽部下時曾率軍「數窘漢王」,為劉邦所恨;歸漢後,拜為郎中,至孝惠帝時,為中郎將。他在朝任官,並不因自己是降臣而膽小怕事、畏首畏尾。呂后因受匈奴侮辱而欲起兵討伐,功臣樊噲大言「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諸將起鬨響應,獨季布斷然反對:當年高帝將兵四十萬尚被困平城,樊噲之言純屬「面欺」!進一步,更警告道:昔秦為討胡,引起陳勝起義,今樊噲的「面諛」亦將使天下搖動。季布的話難聽得很,呂后大怒,群臣大恐,呂后悻悻然宣布罷朝,但伐匈奴的事也就從此罷議。季布這次發言,迎頭衝撞了呂后,其次冒犯了樊噲,再次亦難免使群臣自慚而不歡,即使不更作羅織,他揭劉邦困於匈奴的不光彩往事,拿亡秦比擬現實,簡直是威脅恫嚇,反動得很,在某種時勢下其罪足可置自己於死地。司馬遷以此寫出季布的「俠氣」――習慣上或在別的平素不以俠聞者,也被叫做「耿直」「直言極諫」等等――敢於不顧身份而在手握生殺之柄的權勢者面前如此放言無忌者,應該都有這種可貴的「俠氣」吧。季布這次僥倖沒有惹禍,後來他又曾當面批評漢文帝,真可謂俠性難改。季布俠性的又一表現是非常豪爽,辯士曹丘生向來為他所討厭,但此人竟不怕他的威權,敢於前來捋虎鬚,與他對話。一談之下,季布轉嗔為喜,待為上賓。這種源於俠氣的單純大度,恰與某些人的小肚雞腸形成鮮明對比。
汲黯不是武人,是個「學黃老之言」的文臣。《史記?汲鄭列傳》說他「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脾氣壞,有話當面開銷,不能團結持不同意見的朋友,與俠氣是否有關,可以探討,但這畢竟不能算優點。在士大夫群里,汲黯顯然不是一個可愛的受歡迎的人,但不屈己,不附眾,直道而行,不隨波逐流,不怕孤立,我行我素,堅守氣節,這些也該是俠性的內容之一。
史文又說:「然(汲黯)好學,遊俠,任氣節,內行修潔,好直諫,數犯上之顏色」。司馬遷筆下對汲黯是飽含欣賞的,下面就記述了他的幾件事。他竟敢對著漢武帝說:「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這樣不留情面的誅心之論,怎不弄得「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但我們讀來,卻似乎聽到司馬遷在暗暗發笑。)有人數落汲黯,他竟還說批評天子是為臣的大義。他的莊重戇直,一絲不苟到認死理,使皇帝感到敬畏和無奈,漢景帝對他是「以庄見憚」,漢武帝對他是「不冠不見」,給予了遠高於大將軍衛青和丞相公孫弘的禮遇(武帝見衛青,有時在廁邊,見公孫弘可以衣著隨便)。不畏上,不唯上,在「如虎」的君王面前永遠保持自己獨立不倚的人格,這些自然都與汲黯身上的「俠氣」有關――司馬遷不是說他「好學,遊俠,任氣節」嗎?其實,任換一個人,無論是儒生還是農民,若能如此,我們也正不妨認為他身具俠氣或俠性。汲黯的官聲和政績都不錯,但這些俱往矣,作為一個人,他最大和永恆的價值是在立朝為宦而不失俠性(人性中很寶貴的一個側面)。古今來為官作宦的人也多,有幾個能像汲黯?
李德裕是個政治家,他也重視豪俠,但主要是看重汲黯這樣的官中之俠,而尤其提倡的是俠之「氣義」二字。其《豪俠論》云:「爰盎、汲黯,皆豪俠也。若非氣蓋當世,義動明主,豈有是名哉?……夫俠者,蓋非常人也。雖以然諾許人,必以節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難兼之矣。……士之任氣而不知義者,皆可謂之盜矣。然士無氣義者,為臣必不能死難,求道必不能出世。近代房儒(孺?)復問徑山大師:『欲學道,可得至乎?』徑山對曰:『學道唯猛將可也――身首分裂,無所顧惜!』由是知士之無氣義者,雖為桑門,亦不足觀矣。」李德裕之論的意義在於把俠性普泛化,使俠之氣義不但適用於為臣,而且適用於學道,舉一反三,實際上是適用於為人處事的方方面面。這就值得我們深思了。
女人、醫生也進入了正史的俠客群像
正史中的俠性之人還有其他類型,表現出別種可取的品質。
《後漢書》記載的張堪、廉范二人也是有俠性的官員,范曄《張堪廉范傳論》說二人「皆以氣俠立名,觀其振危急,赴險?,有足壯者。堪之臨財,范之忘施,亦足以信意而感物矣。」這就又突出了俠的另一些特徵,除了共同的「振危急,赴險?」外,張堪是臨財無私,廉范是施不圖報。
張堪曾奉命入蜀討伐公孫述,「成都既拔,堪先入據其城,檢閱庫藏,收其珍寶,悉條列上言,秋毫無私。」直到他調任他處,「去職之日,乘折轅車,布被囊而已。」在官員對待財物的態度上,俠性的表現是廉潔無私。這本是為官者應具的起碼素質,真要做到卻不容易,列朝列代大抵如此,但有俠性的官就能做到。廉范亦然,一方面是哪怕再困難也絕不接受任何資助,一方面是舍己助人,丟官陪錢乃至陪命,不但善始善終而且始終不讓受助者知道。後來,對他有恩的老師涉案謀反被殺,「故人門生莫敢視,范獨往收斂之」,不惜因此觸怒皇帝。其俠性突顯於一個「義」字,被他們鄙視、拋棄甚或根本不在考慮之中的,則是一個「利」字。張堪、廉范的俠性所為,在當時傳為美談,至今仍不無教育意義。
漢末動亂,時多豪俠,像董卓、袁紹、曹操等,都曾是俠氣十足的人,正史中都有提及。他們的情況比較複雜,這裡且不多談。魏晉之際的嵇康,是個著名的尚奇任俠的文人,他的俠性行為帶來了殺身之禍,但千秋之下英名長存。隋唐之際更是豪俠風起雲湧的時代,此風一直延續到盛唐,造就了以李白、王昌齡、高適、李頎為代表的一代氣度雄偉、風格豪邁的詩人。這些在各類史料和詩文中均不乏反映。由於傳奇在唐代的大發展,唐人小說中的俠客給人印象特深,像《虯髯客傳》中的風塵三俠,《崑崙奴》中救紅綃妓出一品深院的磨勒,像《柳氏傳》從藩將手中為詩人奪回愛姬的許俊,《霍小玉傳》中強請李益到霍家相會的黃衫豪士,像在法場坦承殺人而救下無辜者的馮燕(《馮燕傳》),以及武藝高強得驚人的女俠紅線、聶隱娘等,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不止於此,唐俠在正史上也留下了痕迹,而且其俠性品格的表現又與上述諸例不同,對後人極富教益。
《新唐書?列女傳》中的《謝小娥傳》,原是有小說為底本的,那就是中唐文人李公佐的同名之作。謝小娥由民間傳說和小說人物而進入正史,說明主流文化對她的接納與認同。不過史書因體例所限,文字簡省,所載只是小說的梗概,參閱小說更能見出謝小娥為報父夫被害之仇所付出的艱苦努力。這篇小說所描繪的小娥形象,最感人的是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忍精神,以及報仇成功後的低調處理態度,那時多少人家慕名願意娶她,她卻堅決地當了尼姑,從此在社會上銷聲匿跡。這兩點正是俠性的表現。所以,謝小娥雖不會武藝,所入的是表彰婦女品德的《列女傳》,李公佐在作品末極力推崇的也只是「貞、節」二字,而今天看來,最值得稱賞的,卻是她那以堅韌不拔、事成身隱為核心和內質的俠義精神。
同樣表彰義氣和堅忍精神而力度更強的,是寫入《新唐書?忠義傳》的吳保安、郭仲翔二人事迹。吳、郭本是里人,吳曾請求郭介紹其入伍,郭允諾,但吳未至而唐軍已敗散,郭被南蠻俘虜,敵方索千縑才肯放人。吳保安雖未曾與郭謀面,亦完全未從郭獲得實惠,卻自願承擔營救之責,為此拋家別子留於邊疆奔走籌劃,「苦無資,乃力居貨,十年,得縑七百」,還差得遠,只得繼續經營。後來,吳妻從老家前來尋訪,困於途中,幸遇一位官員,了解情況後,大力資助了吳保安,這才將郭贖回,就這樣前後已過去十五年之久――我們在這裡幾句話的事,當日吳和吳的家人卻是多麼地艱困,郭仲翔又是多麼難熬,沒有舍己為友的精神和對友人的絕對信任,他們怎能成功度過!如果說前半段主要是吳保安發揮了俠義精神,那麼後半段的主角就是郭仲翔了。郭得救後,吳保安已老,不久客死外鄉,其妻亦歿,家人無力歸葬。於是,郭「為服??,囊其骨,徒跣負之,歸葬魏州。廬墓三年乃去。後為嵐州長史,迎保安子,為娶而讓以官。」吳、郭二人生死之交的故事在當時就廣為流傳,能入《忠義傳》則說明官方與史家的肯定態度。這個故事也是先有小說,見唐人牛肅《紀聞》,寫得更為細緻具體。明人馮夢龍《喻世名言》中的《吳保安棄家贖友》一篇,又以話本形式敷演了這個故事。閱此兩篇可補上文簡單介紹之不足。
謝小娥是為報仇而堅忍,吳、郭二人則是為報恩而堅忍,目的不同而精神一致。後者堅持的時間更長,毅力更強,將人性中俠義一面作了超常發揮和升華。中華民族的血液中有此捨己為人和堅韌不拔之基因,是我民族歷萬劫千難而屹立不敗之重要原因,故極足珍貴。在商品大潮漫卷,人性中劣性因子常常泛濫而加害我人民的時候,對此尤其值得提倡弘揚。
《宋史》人物具俠氣者亦多。如卷273的楊美「狀貌雄偉,武力絕人,以豪俠自任」,「為人任氣好施,凡得予賜及俸祿盡?給親戚故舊。死之日,家無餘財。」同卷的郭進「少貧賤,為巨鹿富家佣保。有膂力,倜儻任氣,結豪俠,嗜酒蒲博。……有材幹,輕財好施,然性喜殺。」卷454的鄒鳳叔「少慷慨有大志,以豪俠鳴」,追隨文天祥抗元,失敗後自殺。卷462寫到一位名醫王克明,也是「頗知書,好俠尚義,常數千里赴人之急」,救治了不少疑難病人。此後諸史中這類例證亦多,不遑遍舉。
文人俠客有兩把刀
文人而具俠氣者,其俠氣的表現又有種種,是我們很感興趣的。
唐代詩人,特別是盛唐詩人中,許多都有豪俠之氣,前面提到的李白、王昌齡諸人是傑出的代表。其他如王翰、祖詠、崔顥、岑參等人,從他們的詩中,我們也能感到一股「近俠」的超邁之氣,就是後來被稱為「詩聖」的杜甫、「詩佛」的王維,年輕時也是豪氣勃發,很嚮往「幽並遊俠兒」生活的,那些抒寫少年豪氣的詩篇,成為他們生平極珍貴的紀念。中唐以後,劉叉、張祜、李涉、薛逢、薛能、杜牧等詩人也都在創作和生活中表現出程度不等的俠氣。有的人作品不多,名作更少,能得青史留名,幾乎全憑其俠氣,否則便可能默默無聞,如劉叉。有人在江湖夜晚巧遇打劫的「豪客」,以一首俠氣十足的詩化險為夷,留下一段美談,如李涉。這多少能夠說明唐人內心對俠氣是欣賞的,對與文才詩情相結合的俠氣更是佩服。
宋代文學家中,辛棄疾極具俠氣,這不奇怪,他本來就是個武人,帶過兵,打過仗,義勇過人,那點兒俠氣用之於文學,便造成他的豪放詞風而綽綽有餘。與他性情相投的陳亮,並非武人,卻也同樣俠骨錚錚。《宋史》卷436《陳亮傳》說他「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的俠氣主要表現在身為諸生而以國事自任,敢論列國家大事,且上下古今縱論無忌,批評時俗和在位者不留情面。如在《上孝宗書》中,他說自己已經「窮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變,以推極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漢魏晉唐長短之由,天人之際昭昭然可考而知也」,於是,他既攻擊「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又攻擊「今世之才臣自以為得富國強兵之術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真可謂左右開弓,縱橫捭闔,意氣風發,橫掃千軍。然而,陳亮會受到群臣怎樣的忌恨也就可想而知。果然,「在廷交怒,以為狂怪」,他「以豪俠屢遭大獄」,差點讓人逼死。可是他俠性難改,一有機會還是上書言政,意欲激發皇帝的抗金之志。《宋史》在其本傳末總括云:「志存經濟,重許可,人人見其肺肝。與人言必本於君臣父子之義,雖為布衣,薦士恐弗及。家僅中產,畸人寒士衣食之,久不衰。」按此,說陳亮是文人之俠者,當不為過,而其俠性的種種表現,如志存國家社稷,心口表裡如一,輕財重義,絕不求報等等,亦值得後人,特別是知識者景仰和學習。
文人往往近儒,且往往多愁多思,患得患失,缺乏實際行動的勇氣、決心和能力,因而文人而能具俠氣(具俠氣則無上述諸病)就更加難能可貴。一般說來,一個文人的文才再高,學問再大,若想提高品格,更進一境,就特別需要俠性的補益。此說在史書中亦有端倪可尋。且看《宋史》卷443《賀鑄傳》以下文字:
賀鑄字方回,……長七尺,面鐵色,眉目聳拔。喜談當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諸公貴人多客致之,鑄或從或不從,其所不欲見,終不貶也。
賀鑄長得丑,脾氣又大,「人以為近俠」,是個文人中的俠者。他在為右班殿直之官時,曾與某「貴人子」同事,此人平日「驕倨不相下」,賀鑄抓住他有盜竊行為的把柄狠狠教訓之,「貴人子叩頭祈哀,即大笑釋去。自是諸挾氣力頡頏者,皆側目不敢仰視。」你了不起嗎?我偏要折服你!這正是俠氣的表現,而且我不是無理取鬧,不靠蠻力,而是真憑實據、義正辭嚴,不由得你不匍匐屈服。最有意思的,是下面一段:
是時,江淮間有米芾以魁岸奇譎知名,鑄以氣俠雄爽適相先後,二人每相遇,?目抵掌,論辯鋒起,終日各不能屈,談者爭傳為口實。
這裡的描述不但明確記錄了當時人對賀、米二位的喜愛,字裡行間還明顯流露了史家對二人的讚歎。人們喜愛和讚歎他們的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就是二人身上的俠氣。賀鑄作為一個文人,視權貴如草芥,敢說敢當,任性而為,而對朋友則推心置腹,暢懷傾論。米芾在「氣俠雄爽」上與賀鑄不相上下,史稱其「不能與世俯仰,故從仕數困」(《宋史》卷444《米芾傳》)。但他們也有很多問題看法不同,又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便有了令時人艷羨欽慕的「?目抵掌,論辯鋒起」的場面。這正如功力品格相當的武俠切磋武藝,各施絕招,驚險煞人,然而卻是出於友善,絕無傷人之心,也絕不會傷害他們的友誼。如此一對惺惺相惜的文人之俠怎不令觀者、聞者既感興趣,又由衷欽佩。
賀鑄以詞名家,同時人張耒為其集作序,稱其「高絕一世」,「是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能者。……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清陳廷焯更評曰:「詞至方回,悲壯風流,抑揚頓挫,兼晏、歐、秦、柳之長,而備蘇、黃、辛、陸之體,一時盡掩古人。」至於米芾,史載其「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宋史》本傳),其書畫藝術,則或「風檣陣馬,沉著痛快」,或卓犖豪俊,脫略町蹊,盡成一家面目,故得王安石、蘇軾激賞。然則他們的獨特成就與其性格中的俠氣,恐怕不能說毫無關連?
文人的俠氣,有時會表現為行為的怪僻乖異,賀鑄如此,米芾更甚。米芾「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比如他愛石,尤愛奇石,某次見巨丑之石,竟具衣冠拜之,稱之為「兄」,旁人看來真有點痴,難怪人家叫他「米癲」。這種怪癖雖不妨礙別人,卻不見得人人能夠容忍。普通人不能容忍,頂多予以恥笑謾罵,可是若在政界官場,麻煩就會大得多,輕則得罪上司同仁,使人不歡,重則觸犯權豪勢要,引動殺機。這種人不能仕進幾乎必然,嚴重時還可能被找個借口「繩之以法」。上文曾說到,俠和有俠氣的人,特別是俠性未泯的官員,往往結局不佳,原因蓋在於此。然而,今天看來,這卻正是俠與有俠性者為人價值的重要方面――其人不容於現實之世,其獨立不倚的人格卻流芳百世,任何偉大的現實功業經時光的沖刷終會暗淡,惟有人格的光輝將永遠照耀後人,並化為民族文化的基因積澱於人性深處,留存於民族的血脈之中。事實上,古代俠性之人的影響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始終未斷。這種俠性,在外敵入侵、國家危亡之時,表現為民族的血性,殊死的抗爭;在政治黑暗、恐怖橫行之時,又表現為大無畏的揭露鞭撻,表現為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跨回家門的義無反顧。如果我們說陳天華、秋瑾、魯迅、瞿秋白、方誌敏、張志新……雖然生活時代不同,行為表現各異,所建功業不等,但身上都有著程度不等的俠性,也許距事實不會太遠吧。
俠性,作為人性的一個側面,其主要的意義應該是正面的,可取的,而且不僅如上所述,還有更多方面可以發掘和闡論。讀史也好,讀小說、看電影也好,這些正面的影響猶如食物中的微量元素,能夠給我們良好的精神營養,使我們的人格和內在素質更為剛強,更為健全,從而也使我們民族的整體更為剛強,更為健全。這也許就是我們今天仍然需要武俠小說,並盼望武俠小說創作向更高水平邁進的理由和根據吧。(作者董乃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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