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台灣鄰居

文Sasha（陸配）

婚後，與妻子成為了台北租屋族的一員。天龍國寸土寸金，居之不易，所幸偶然尋獲挹翠山莊一棟獨立住家尚有雅房一間，如獲至寶，幾日疲累的搬家清潔工作後，也算欣然入住。

同屋幾個台灣鄰居，對我們這對新夫婦的到來，似乎反應各異。同層的香港年輕人獨善其身，如同並不存在；隔壁拖欠房租的阿姨，時常把她對社會的怨氣遷怒過來，只好不去回應；樓下的計程車司機會和我一起在門外吞雲吐霧，還送給我們香腸吃；在南港科學園工作的工程師小哥，則會熱情幫助我們處理雜務，為人十分周到。

生活漸漸顯露本質

只有獨居在樓下的「胖阿伯」，好像對我這個大陸住客不太友善。這位阿伯七十多歲，挺著大肚子，頭髮似乎已經快要全部掉光了。他的臉和身體都呈現一種梨子型的橢圓，走路時需要很小心地看著地面，但一騎上他的摩托車，就來去自如、活力四射。初次見面，他對我並不理會，也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一些天后，我在樓下院子里洗衣服時，他突然對我說：「你大陸人喔！」我被驚了一下，只好回答：「是的。阿伯好！」

「大陸哪裡？幹嘛跑來台灣？」「額……我是浙江人，來念書的。」

「原來如此。」他仍是不看我，語氣也很生硬，不知道是他天生說話中氣太足，還是專門對我如此。

胖阿伯單身獨居，不過偶爾會騎車帶一個個子矮矮的阿媽回來，我和妻子八卦地猜測，這或許是他的女朋友。直到有一次她錯用了我們放在廁所洗手台上的牙刷，胖阿伯才來說明她是他精神失常的伴侶，平時都在贍養院居住。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漸漸顯露出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本質來。鄰居們偶爾會因為小事吵架，把自己對人生的不滿表達在對他人行為「不端」的批評上。誰挪用了誰的衣架，誰破壞了冰箱的整潔，誰把垃圾扔在了院子里故意不管……胖阿伯往往是這些聲音里的主導。開了房門就聽到這些爭吵，讓我通常只好把自己關起來，悶頭去讀那些沒用的「聖賢書」。

終於有一天，挨罵的厄運降臨到我頭上了。「你衣服洗完怎麼沒有馬上拿出來晾好？這樣別人怎麼用？你怎麼這麼自私？」胖阿伯連發三問，我只好忙著道歉，一邊收好衣服。雖然知道自己有錯在先，但面對他如此兇悍囂張的態度，我只能感到社會險惡、世態炎涼。

見面互瞪關係搞糟

另一次衝突則爆發得更為突然。某天清晨，我提行李出門趕飛機回大陸辦事，胖阿伯正巧也出門，碰到我妻子就對她一頓訓斥。我怒火中燒，放下行李就吼了回去。他似乎有點驚訝，緩過來以後就毫不示弱——於是我們就像兩條生氣的狗一樣，了無意義地朝對方狂叫了一陣。事情如何收尾我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那次以後，我們就發展成了見面互瞪的那種鄰居關係。

我其實並不清楚為何胖阿伯會習慣以這種態度對人。在台灣待的時間愈久，愈能感到人們表面的友善下，是舉世皆同的利己之心，和由此衍生的孤獨感。好在我從不相信有一個人人親如兄弟以至天下大同的社會存在，守好自己生活的一畝三分地、經營好自己的精神家園，已經算是有幸。

新年新氣象，開學我回台灣，和妻子購置了一台我們自己的洗衣機（此前我曾發現香港鄰居會把球鞋扔進公用洗衣機里）。兩個人對著說明書勉強把它拼裝完，接下來該如何設計管線呢？就在我們茫然不知所措時，胖阿伯推開沙門，拿著捲尺走進院子，蹲在地上對著洗衣機研究起來。我們頗為尷尬，不知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你們這台洗衣機，可以放在這個洗手台旁邊，和公用的那台先一起用一根水管，後面再安別的管子。」胖阿伯很有經驗地說道。

我笨手笨腳地開始照做，半小時以後，我們的新洗衣機就開始轉動起來，衣服被洗得香噴噴的，讓人心情愉悅。胖阿伯說，他以前是家裝工人，現在老了，退休了，這點小手工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他說的時候，露出頗有成就感的微笑，我們之前的不快，似乎已經化解了。

一句說不出的感謝

更令我驚訝的是，一星期以後，洗衣機的新水管竟然被人安好了！電路插頭也被換成了能供兩台洗衣機一起使用的雙插！在院子里碰到胖阿伯的時候，我不好意思地問他：「阿伯，請問這是你換好的嗎？」

「不是我換的誰會幫你換！」回答照舊生硬有力、中氣十足。

我心裡一陣感激，但張了張嘴，一句「謝謝」卡在嘴邊沒有說出來。一個七十多歲的獨居老人，沒有子女，妻子已經得了重病不能陪在身邊，生活中能夠得到的尊重與肯定或許很有限的。體諒了他這一點，也不必在意他曾經對人的不友善了。每個人有自己的境遇，我們其實沒資格苛求別人，只能對生活里意外遇到的善意心存感恩。

你會不斷地遇見一些人，也會不停地和一些人說再見，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再回到陌生。距離畢業和離開台灣的時間不多了，鄰居胖阿伯，就是我遇見的、熟悉的台灣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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