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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打工失蹤數年,三十年後閨蜜脖上蝴蝶項鏈,讓我終知男友蹤跡

男友打工失蹤數年,三十年後閨蜜脖上蝴蝶項鏈,讓我終知男友蹤跡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蘇浥 | 禁止轉載

1

天陰沉沉的,涼風中夾雜著泥土的清香,路旁的野菊花隨風搖曳。它是最能屈能伸的,風往哪個方向吹,它便往哪個方向低頭;無風的時候,它又直挺著身子,高高昂起頭,顯出它獨有的冷傲來。

我走過這條長滿野菊花的小路,走上石拱橋。我以往曾無數次這樣放學回家,這條小路和這座橋勾勒出家鄉的輪廓。我會站在石拱橋上往下看那條長長的、清澈的河流,然後想像著它的盡頭,想像著盡頭那邊會不會有怪獸,會不會有受難的人,需要我這個小小的大英雄去拯救……

我跑過石拱橋,用短而肥的小手去拽那垂下的柳樹枝,整個小身子吊在上面,像盪鞦韆一樣,迎風大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毛主席萬歲!」

母親會拄著拐杖出來罵我:「小屁孩!仔細你那身肉!」

小屁孩鬆開手,一跳下地,長成了壯實的青年。

駝背的母親拐進小巷子,一晃沒了影。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走得越近,那一間間翻牆黛瓦的房子卻離我越遠,忽然茶館裡響起評彈聲,吳儂軟語,哀哀切切……

茶館的老闆黎叔看見了我,他走過來,話未說,紅了眼,「旺兒,怎麼回來得這麼遲?」

我沒說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快回去看看吧,安慰一下你流霞阿姨。」

我點一點頭,快步拐進小巷。

我家在小巷的盡頭,灰色的板門,白色的粉牆,黑色的瓦片,後面臨著河,常常會有水鳥和蝴蝶飛進屋裡。這間古老的房屋承載了幾代人的悲歡離合。

我伸手輕輕一推,年久失修的板門便在風的捉弄下,發出「咿呀」「咿呀」的哭泣。

天井裡擺放的仍然是我走時的那幾盆盆栽,因沒了母親的精心照顧,它們都無精打採的。母親愛擺弄盆栽,據說是受我外公的影響。

母親除了喜歡坐在她房裡那扇臨河的窗前刺繡,更多的時間是在天井擺弄花草植物,她的目光在那些盆栽上流連,像是透過它們,看見了某些人,或者某段歲月。

此刻,母親的房門打開著,白色的門帘子隨風飄蕩不休,我的腳像釘在了地下動彈不得。我不想往前多走一步,忽然很想欺騙自己,母親其實沒有逝世,她就在房裡,就坐在那扇臨河的窗前,帶著她那副老花眼鏡,綉她最愛的菊花。

我坐了兩天的飛機和火車從國外趕回來,不是為了處理母親的身後事,只是一次平常的相聚。

母親其實並不是我的生母,據說我是半夜被我那不負責任的生母丟棄在母親家門前。我的哭聲吵醒了母親,引得她舉燈出門來看,就看見春雨中,冷得嘴唇發紫的我。

那年,母親已經六十六歲了,她與從小一起長大的流霞阿姨同住,兩人互相扶持,都沒有結婚。

有人說母親不結婚是因為在等一個人回來;有人則說她在南京大屠殺時受過傷害,再也無法親近男人;也有人說,母親並不愛男人。總之眾說紛紜。

我好奇地問過母親一次,我永遠記得母親那時的神情。她的目光放得很遠,靈魂像飄出了肉身,去往一個她很想念的地方,那樣一出神便是一天,無論我怎麼叫她、喊她,她也無動於衷,嚇得我嚎啕大哭,後來不敢再問了。

但我又按耐不住去問流霞阿姨,問她為什麼也不結婚,她倒是回答了我,她道:「我要陪伴你母親啊。」

果然,她陪著母親走完了一生。

我最終還是走進母親的房間,因為事實已不容我逃避。床頭柜上的白瓷花瓶插了一束野菊花,白色的花瓣沾了灰塵,沒有一絲朝氣。床褥疊得整整齊齊,放有母親刺了一半的十字綉。

流霞阿姨站在窗邊,背對著我,她傴僂的身體和銀白的頭髮都讓我感到難過。風吹起那青色的帘子,將她枯小的身體整個包裹進去,她出神了,不為所動。

我輕聲喚她:「流霞阿姨……」

她像是猛然清醒,帘子後的身影微微顫抖一下,然後掀開帘子,回過身來看我。她臉上已盡顯一個近百老人該有的老態了,滄桑的眼睛,乾癟的嘴巴,鬆弛的皮膚……

她手上捧著一個白底青花的骨灰盅,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是身體先感知到了悲傷,淚滴下來,沒力氣地跪倒在地。

「旺兒,抱歉,沒能等你回來……」流霞阿姨撫摸著我的頭,像小時候我大摔一跤,疼得大哭時,那般安慰我。很多往事湧上心頭,可早已時過境遷。

「起來,完成你阿媽最後的願望吧。」她扶起我,將手中的骨灰盅交給我,她用手指划過那光滑的盅身,出神地說:「把她灑進這條河裡,讓她隨著河流而去,她要追尋他而去……」

我不知道流霞阿姨口中的「他」究竟是誰,我按她說的,走到窗邊,抓起一把骨灰,手一揚,母親便離我而去……忽地飛進一隻藍色蝴蝶,它繞著我飛了一圈,在流霞阿姨的肩膀上停留片刻,最終飛出窗子,順著河流飛向遠方……

流霞阿姨拿起床頭柜上的相框,撫摸著相框上那個年輕的母親:梳著兩條烏黑髮亮的長辮子,穿著白色短褂和黑色長裙,只照到了側臉,露出驚訝的神情,手伸出鏡頭外,無法得知原由。

流霞阿姨看著這張奇怪的照片哭哭笑笑,她道:「你阿媽年輕時,是鎮上最漂亮的姑娘,像朵奪目的紅玫瑰,她在哪裡,哪裡便有笑聲……」

透過流霞阿姨低緩的聲音,我彷彿回到了母親年輕的時候,回到那段母親念念不忘的歲月中……

2

那是民國二十六年的五月,即便四處已戰火紛飛,望鄉鎮這個小小的鎮子依然維持著小橋流水的平靜生活,什麼西安談判,什麼聯共抗日,都不放在心上。

這座小鎮就像被糊上了一層紙,在紙還沒有裂開口子之前,人都努力地生活下去。

江流霞那在南京做生意的父親難得回了一趟家,他與這個鎮子上的人是那麼格格不入,他的臉上有對戰局的憂慮,有對時事的愁悶,這張臉在望鄉鎮人沒心沒肺的笑容對比下更顯得陰鬱。

這也是江流霞不喜歡她父親的原因之一,她與他根本沒話說。但她母親卻十分歡喜,這是一年裡她最好的日子,踏著她那三寸金蓮,忙裡忙外地伺候她父親。

江流霞心裡煩悶,提著她父親送她的新式照相機,出門找何知雨玩。在何家沒有找到人,那也不用多想,定是纏著杜春生去了。

江流霞走進何知雨的房間,推開那扇臨河的窗戶,夾雜著熱氣的微風拂過她的臉。河面一如既往的平靜,幾隻白的、黃的蝴蝶翩翩起舞,掛在窗前的兩串紅燈籠隨風飄蕩,在陽光照映下無火自亮。

何知雨的房間與杜春生的房間隔河相望,對面的窗戶大開著,能看到何知雨上竄下跳的身影,杜春生則看著書,全不理會她。何知雨的臉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漲得通紅。

江流霞生怕她下一秒就要爆炸,忙大聲道:「知雨!春生!快出來,給你們看樣好東西!」

何知雨走近窗戶,兩手垂出窗外吹風,笑道:「什麼好東西呀?」

江流霞把照相機提起來給她看,何知雨垂著的手因為歡喜而揮舞起來,「是照相機!你會照嗎?」江流霞點點頭,她又笑道:「你等我,我馬上過去!」

何知雨去拉仍端坐著看書的杜春生,杜春生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拉,整個身子往後倒,竟就摔倒在地,笑得旁觀的江流霞直不起腰。

何知雨忙去扶杜春生,連聲說:「抱歉!抱歉!」

杜春生站起來整整衣服,瞪了她一眼,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外走,何知雨向江流霞吐了吐舌頭,忙追他去了。

江流霞也跑出門,拐出小巷,在石拱橋上與他們相遇。何知雨拽著杜春生的衣服在哄他,杜春生對她冷著一張臉,轉過臉去卻偷偷笑了。

他們腳下是潺潺流水,頭上是蔚藍天空,身後是青綠柳樹,還有鳥兒蝴蝶齊飛。

江流霞笑道:「這裡風景就好看,你們快站好,我給你們拍一張!」

「我不拍!」杜春生冷淡地道。

何知雨才不管他,牢牢捉住他的手臂,笑道:「快拍!快拍!」

杜春生也不掙扎,低下頭看了看何知雨,忽然笑了。

江流霞道:「對!就是這樣!保持微笑——一、二、三……」

在「三」響起的同時,杜春生掙脫何知雨的手逃出鏡頭外,何知雨驚訝地扭頭看他,一隻手伸出去要拉他。

這一幕被定格成黑白相片,抵抗住了歲月的無情。可已物是舊年舊人逝。

每天清晨,何知雨總是在田家阿媽的歌聲中醒來。一推開窗戶,就能看到她在起霧的河中劃著貨船,小胖墩坐在船頭,高高興興地喊道:「媽媽!沖啊!前進!」

何知雨笑道:「還不是你太胖了,阿媽才沖不了?」

小胖墩垂下他肥肥的臉,兩層下巴肉凸了出來,很認真地在思索何知雨的話,突然一躍而起,船身都晃了晃,惹得田家阿媽罵他:「小屁孩!不要命啦!快坐好!」

小胖墩又乖乖坐下,仰起他那天真無邪的小臉,對何知雨道:「我要減肥!」

何知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有志氣!等明朝姐姐帶你去吃糯米雞!」

小胖墩歡呼一聲,隨著船逐漸遠去了。

何知雨對著河對面的窗戶大喊:「杜春生!起床上學啦!太陽要曬你屁股啦!」

窗戶被用力推開,露出杜春生不耐煩的臉,「胖墩都這麼胖了,你還要帶他去吃糯米雞?」

「胖是他的特色!那有什麼不好的?他身體健康就好啦!」何知雨摸著下巴,深沉地說,「人一輩子最重要就是開心啦!」

杜春生「啪」地一下關上窗戶,何知雨對著窗戶做了一個鬼臉,忙去洗漱。

何父正在天井打理他的花草,對何知雨道:「今天煮了紅雞蛋,買了包子,你用油紙包幾個給春生和流霞。」

「什麼餡的?」

「是你最愛吃的奶黃。」

何知雨歡呼一聲,隨即又想起杜春生,「春生他不愛吃奶黃餡的。」

何父笑道:「這我也為你想好了,買了他愛吃的豆沙餡。」

何知雨從背後摟住何父,腦袋在他寬厚的背上蹭了蹭,「爸,你想得真周到!」

「快走!快走!大熱天的!」何父說,「別忘了給你媽上炷香。」

今天是何知雨的生日,卻是她媽媽的忌日,她媽媽是因生她難產死的。何知雨恭恭敬敬地在她媽媽的靈位前上了三炷香,默念:「媽媽,我又長了一歲啦,我有沒有長成你期盼中的樣子?你放心吧,家裡一切都好,爸爸也好。」

何知雨回頭去看父親,他獨自一人坐在天井裡,聚精會神地為他的盆栽修剪,這能讓人短暫地忘記寂寞。

她知道,她父親很想念她母親。

「知雨會讓爸爸每天都過得開心的!」她這樣向她母親保證。

何知雨包好紅雞蛋和包子,抱了抱何父,「爸,我出門了!」

何父送她出門,倚在門邊叮囑她:「路上小心。」這句話是他每天都要說的。

何知雨飛快地跑過橋,拐進杜春生家的小巷,杜春生的父母坐在門前吃早餐,見何知雨跑來,笑道:「春生剛出門去了。」

何知雨氣得跺腳,「死春生!又不等我!」

杜家阿媽對她擠了擠眼,「誰說呢?他肯定在前面慢悠悠走呢,裝模作樣的,還不是為了等你?」

何知雨開心起來,又跑去找江流霞,兩條辮子在初升的太陽下飛揚著。

「流霞!流霞!」

江流霞聽到叫聲,一邊扎辮子,一邊開門出來,何知雨拉起她的手就跑,「快點!春生先走啦!」

兩個女孩在鋪滿陽光的青石板路上跑,影子被拋在身後拉得老長,黑色的皮鞋踏在地板上,「嗒嗒嗒」地響……

她們跑上綴滿野菊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黃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和青青綠綠的小草和諧相融,蝴蝶飛,蜜蜂飛,鳥兒飛。

杜春生果然慢悠悠地走著,何知雨像只猴子一樣跳上他的背,手抱住他的脖子。杜春生整個人受重力往後仰,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

他氣道:「你有沒有個女孩子樣!快下來!」

何知雨笑道:「我不下!我今天還給你帶了雞蛋和包子,你居然不等我!你答應以後等我一起上學,我就下來!」

杜春生硬氣道:「我不等!」

「好!那我不下!」

江流霞笑著聽他們鬥嘴,在後面扶著何知雨,生怕杜春生承受不住要摔倒,她勸說:「春生,你不知道這瘋丫頭的脾氣?你快答應她吧,我真怕你被勒死!」

杜春生道:「你說哪有她這樣的女孩?沒有一點男女之防的觀念!」

何知雨道:「我喜歡你呀,為什麼要防著你?」

杜春生的臉漲紅起來,不知是被勒的,還是害羞了,他好似無奈地說:「你快下來,我以後等你一起上學就是了!」

何知雨笑嘻嘻地從他身上跳下來,江流霞見她滿頭大汗,拿出帕子來為她擦汗。

杜春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隨意地遞到何知雨面前,「給你。」

何知雨打開盒子,裡面是一隻藍蝴蝶標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望鄉鎮多的是黃色和白色的蝴蝶,藍色卻是極難得的。

何知雨笑著看向杜春生,鳥兒吱吱喳喳的也沒能擾亂她的聲音,她仰起頭,笑得比陽光還要明媚,她說:「春生,我真的好喜歡你!」

杜春生不耐煩似的揮揮手,「知道啦!幹嘛總說!」

「我不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總說你怎麼會記住?」

3

「他們相望,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流霞阿姨說,「那時候,知雨很不自信,她總以為春生不喜歡她,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春生愛她,他的眼神騙不了人。誰會不喜歡你阿媽呢?她那麼美好,那麼溫暖……」

我問她:「流霞阿姨,你總夾在他們中間,會不會尷尬啊?」

流霞阿姨搖了搖頭,低下頭去看相片,「這張相片是那年我送給你阿媽的生日禮物,後來那隻藍蝴蝶丟失了,這張相片卻能一直陪著她終老,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

流霞阿姨又陷入回憶之中。

時間是在不知不覺中消逝的,人對於祥和靜謐的生活永遠也過不夠,可生活不會永遠一帆風順。

八月十三號這天,悶熱無比,那紅暈高掛在天上,冷眼旁觀眾生掙扎。野菊花低垂著頭,黃色的花蕊變得很淡,只留一片慘白。石拱橋整個身子趴在河面上,病怏怏的沒有精神。

這天,上海開戰了,那「轟隆」「轟隆」的炮聲震在每個望鄉鎮人心上。

田家阿媽的歌聲依舊嘹亮,卻也莫名地帶了傷感。

何知雨推開窗,小胖墩仰起頭看她,「姐姐,你騙我!」

何知雨笑道:「我騙你什麼了?」

「你說要帶我去吃糯米雞的!」小胖墩嘟起嘴,很不滿的樣子。

何知雨一怔,這事她真忘得一乾二淨了,忙道:「對!對!等你送貨回來,我就帶你去吃好不好?」

小胖墩用力地點頭,腦袋開心地左搖右擺,逗得何知雨直笑。八月連早晨都那麼熱,笑得她出了一身汗,把整個身子都趴出窗外,想要去沾河水的冷氣。

「何知雨,你還不快去洗漱?」杜春生穿著白色的短袖,手裡拿著一把大葵扇扇風,濕了的碎發貼在額前。

「馬上去!」何知雨行動起來,杜春生就是她的動力。

何父今天沒有擺弄他的盆栽,他坐在廳里,看著何母的靈位出神。

「爸,」何知雨擔心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何父搖搖頭,嘆道:「你日後出門要千萬小心,日子不太平了,昨日才送了一批傷兵到醫院來,醫生人手都不夠。」

他摸了摸何知雨的頭,「爸先去醫院,可能晚上不回家了,你自己上街去買點吃的,好好照顧自己。」

何知雨點點頭,目送他出門,忽然想起什麼,追出門去,「爸!」

何父回過頭來,何知雨笑道:「路上小心。」

早晨的陽光灑進這條小巷,刺得何知雨睜不開眼,光芒把何父的身體籠罩住,忽隱忽現。

何知雨出門的時候,杜春生和江流霞已經站在橋上等她,杜春生那把大葵扇被江流霞拿在手中,憤怒地晃動著。

何知雨笑道:「好醜的扇子!」

話一出口,就被杜春生敲了頭。

江流霞笑道:「勝在涼快,你不是整天喊熱嗎?」

遠方的炮聲又響起了,一聲接著一聲,像來自陰間的召喚。

杜春生嘆道:「不知我們能不能打勝仗?」

何知雨笑道:「我們一定會贏的!」

江流霞搖了搖頭,皺起眉頭道:「我爸來信,說讓我們搬到南京去,上海戰局恐怕不利。」

何知雨緊張地捉住江流霞的手,好像她就要走似的,兩隻手牽在一起,滲出汗來。「你要去嗎?」

江流霞搖搖頭,「我阿媽不想去。」

何知雨鬆了一口氣,又問:「她為什麼不想去?」

江流霞聳聳肩,「誰知道她怎麼想的呢?她那麼愛我爸,一生唯一做的一件正經事就是等他回家,現在我爸要接她過去,她反倒不願意了。」

何知雨笑道:「南京有什麼好的呀?難怪阿姨不想去,我們這裡多好呀!」

她拉住江流霞的手晃了晃,又看向杜春生,「要我說,我們都在這裡才好呢!一輩子都這樣才好呢!」

她笑了,可不知為什麼也染了傷感,大約她也知道,這句話有多不實際。

江流霞揮動手中的大葵扇,涼風把熱氣掃除了。

上海傳來的炮聲沒能裂開望鄉鎮外糊的那層紙,那層紙是被田家阿媽和小胖墩破開的。他們在那天清晨,在去送貨的河上被炮彈震到,船散了,人死了。

這個消息炸在每個望鄉鎮人心上,他們好像一夜之間醒悟過來,開始建防空洞,宣傳抗日,募捐支前,望鄉鎮變得不像望鄉鎮了。

月亮像只圓餅,吊在天上,映在河上,微風已帶來火藥的味道,戰爭離這個小鎮越來越近了。

何知雨點燃窗前的兩串紅燈籠,照亮她紅腫的眼睛。她對著河喃喃自語:「胖墩,姐姐為你點燈,你別怕黑,大膽地回來,你看,姐姐沒有騙你,我給你買糯米雞了,你回來吃吧……」

她攤開手,手中的糯米雞「咚」的一聲掉進河裡,打散了那隻圓餅。

她趴在窗前,低聲哭了起來。

杜春生隔著一條河看她,那兩串紅燈籠透著詭異的鮮紅,為這悲傷的夜增添慘烈的氣氛。

轟炸開始頻繁地降臨這座小鎮,那片野菊花被炸得只剩一片漆黑,它盛開時美麗至極,死亡時無奈又脆弱。

學校、房屋、醫院、工廠都幾乎被炸光,人是成批成批地死,乘船逃命的難民被炸死在河上,血把河都染紅了,發出陣陣腥臭味。

戰爭的可怕在於,你還未從一個悲傷中回過神來時,另一個悲傷接踵而至。戰爭這個怪物已張開了血盆大口,它會把你在乎的人,在乎的地方全部吞食。

「過了不久,你外公在一次轟炸中,為了回家拿你外婆的靈位,被炸死在路上,杜家的阿爸阿媽也不能幸免於難,相繼離世。炮彈把他們炸得血肉模糊,雨水一衝,人就這樣消失了。」

流霞阿姨淡淡的語氣衝擊著我的心,我曾翻閱過很多遍這段歷史,可歷史是沒有感情的,遠不如一個真實經歷過的人與你講述,來得震撼人心。

那是一段把死亡當成平常的慘烈歲月。

流霞阿姨說:「那時候,誰死,什麼時候死,都不是太突然的事。」

我想像著炮彈忽然炸在自己身上,若是當場死了也一了百了,若是死不幹凈,剩半個身體還吊著氣,想想便毛骨悚然。我說:「與其天天活在恐懼中,不知道哪天就被上天拋棄,不如我自己選個舒適的方式了斷自己的好。」

流霞阿姨顯然認為我這種想法是非常懦弱的,她搖了搖頭,說:「那時候可沒人想過死,哪怕斷手斷腳,哪怕受非人折磨,哪怕成了無根浮萍,也要咬著牙活下去,因為太知道這條命來得不易了,哪像你們年輕人,沒吃過苦,把生命全不當一回事,時代不一樣了!」

流霞阿姨說得沒錯,時代不一樣了,我們不再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們更認同的是「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我們輕生命,輕感情,輕責任,把夢想和自由看得很重。

我不能說誰對誰錯,每個時代的年輕人身上都能看到那個時代的特點。

4

十月了,這個秋天比以往都要蕭瑟,四處是洗刷不凈的血跡,殘垣斷壁,枯株朽木,人人形容枯槁,兩隻眼睛像黑洞一般嵌在臉上,有什麼東西在他們心中悄然變化了。

只要警報聲一響,人人如脫韁野馬,爭先恐後地躲入防空洞,若有人在逃難的過程中摔倒,立即便會被踏成肉餅,誰也沒空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人性的惡在極限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何知雨房間那扇臨河的窗戶關得緊緊的,即便如此,仍有些微腥臭味透過縫隙傳進來。

她在天井為何父留下的盆栽修剪,何父不在之後,這些事情自然落在了她的身上。

杜春生從廚房伸出頭來,叫她:「知雨,吃飯了。」

自從父母死後,兩人便成了彼此的依靠,為相互照應,住到了一起。

吃飯的時候,杜春生不停地給何知雨夾菜,菜把她的飯碗都堆成了小山,何知雨沒有出聲,任由他去,夾來什麼她便吃什麼,可菜好像哽在了喉嚨里,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知雨……」杜春生開口了。

何知雨笑道:「天大的事,吃完飯再說好嗎?」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起飯來,可人在悲傷的時候,再好的飯菜也變得難以下咽。

吃過飯後,何知雨蹲在井邊洗碗,杜春生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拳頭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如此幾次之後,他終於道:「知雨,我想去當兵。」

「哐啷」一聲,一隻碗摔碎在地,井水嘩啦嘩啦流下,水花四濺。何知雨的背更加彎了,她用濕漉漉的手抹一把臉,又抹了一把,才站起身去面對杜春生。她咧開嘴笑,拚命地想在他面前表現出堅強的模樣,可兩隻眼睛卻紅通通的,出賣了她。

「你去吧!你應該去的!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去吧,我在家裡等你回來!」

杜春生抱住何知雨,把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何知雨崩潰大哭起來,「春生!春生!我真希望我們能像從前那樣,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杜春生強忍著淚水,他不能軟弱,他要為知雨撐起一片天。

晚上,何知雨打開了房間的那扇窗戶,點燃窗前兩串紅燈籠,燭光照亮了河面,照亮船上,杜春生那張年輕倔強的臉。

江流霞挽著何知雨的手,兩人站在窗前為他送別。

「知雨,我想帶一束野菊花走,你能幫我去摘嗎?」杜春生道。

何知雨不放心地看著他,「那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走!一定不許偷偷地走!」

杜春生笑道:「去吧,我等你回來。」

何知雨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終於咬了咬牙,飛快地跑了出去。

杜春生對江流霞道:「流霞,知雨就托你照顧了。」

江流霞道:「這是什麼話?你放心走吧,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把知雨完好無損地交到你的手上。」

「有你在,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杜春生和江流霞相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知道,即使我不回來,你也會照顧她一輩子的。」

「我跟你一樣愛她。」

杜春生點點頭,「我知道。」

何知雨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手裡什麼也沒有,她哭道:「沒有了!一朵菊花也沒有了,它們都死了!」

江流霞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生怕她哭出毛病來,忙道:「上一年你興起學刺繡,不是做了個綉著菊花的香囊嗎?你快把那個拿出來,讓春生帶著做個念想。」

何知雨一經提醒,也想起來,忙翻箱倒櫃地找,終於在床底下的角落裡找到,已經沾滿了灰塵,髒兮兮地,上面繡的菊花歪七扭八,不成樣子。

江流霞看了,「嗤」地一聲笑起來,「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丑香囊,我至今都對它的丑念念不忘!」

何知雨也破涕而笑,見這個香囊確實寒磣,怕春生不要,兩手叉在腰上為自己增氣勢,「你一定要隨身帶著,不許嫌棄我!」

杜春生把香囊放進胸前的口袋裡,他道:「這麼丑才好,我一看見就笑,去哪裡都帶著。」

夜漸漸深了,杜春生已不得不走,何知雨怕他擔心自己,一直開著玩笑,目送他離去,那艘船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忽然「咚」地一聲,一串紅燈籠掉了下來,直直墜入河裡,又浮上來,隨著河緩緩流去。何知雨俯下身要去撿它,手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它飄走,她腦海里繃緊的那根線一下子斷了,歇斯底里地喊:「回來!你回來!你不許走!我不想你走……」

可那一抹紅,已漸漸地暗了下去,直至與夜色融為一體……

杜春生走後,何知雨並沒有因此而消沉下去,她跟隨何父的朋友加入了抗日醫療隊,在臨時搭建的後方醫院忙得腳不沾地,她好想再見到杜春生,卻又害怕見到一個殘缺不全的他。

月亮暗了下去,太陽東起西落,星辰變幻,晝夜更替。

時間來到11月12日,即使無數少年的熱血灑滿戰場,即使無數少女的青春付諸抗日,可上海最終沒能保住。

戰爭是多麼令人有心無力的怪物,你想打敗它,卻最終被它打敗。

望鄉鎮又興起了新一輪的逃難。

流霞阿姨說:「我阿媽還是不願意離開,她大約是捨不得這裡,她的愛情,她的青春都埋葬在這裡,她已經老了,老到害怕離開。」

我說:「她也許是想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在家裡才好。」

流霞阿姨看向我,點了點頭,「她最終死在了家裡,整個房子被炸成廢墟,我因去醫院找知雨而躲過一劫,我想這樣也好,一切如她所願。」

流霞阿姨輕聲笑了一笑,「那時候被炮彈炸死的都算幸運,真正可怕的還在後頭……我和知雨到了南京之後,才發現那裡也不是什麼安樂鄉,上海失陷後,日本人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南京……」

5

1937年12月13日,天已經很冷了,一張嘴就能呼出白霧,然後寒風又會把白霧吹散,孩子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樂此不疲地哈著氣。在米店前排隊的人都穿得很臃腫,因為不知道會等多久,他們裹緊頭巾,手縮進袖子里,棉襖又臟又破,鼻涕流出來又被吸回去。

一切好似平常。

何知雨在排隊的時候,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聽說在上海打了敗仗的一部分軍隊也退到南京來了,她期盼在這裡能見到杜春生。

江流霞道:「別看了,軍隊都在城門死守呢!」

何知雨笑道:「說不定呢?」

不一會兒,一群穿著藍色棉布軍服的士兵向這邊衝過來,像波濤洶湧的海嘯。

「城保不住了——保不住了——快逃!」

他們高聲叫喊著,街上的人、馬、車頓時亂了,擠成一團。

江流霞緊緊握住何知雨的手,她們被後面的人浪衝撞著往前,人人的臉都被擠得變了形,像舞台上逗人開心的丑角,可沒人笑得出來。

日軍蜂擁而至,他們迅速佔領了這座城市,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開槍殺人,放火燒屋,進店搶劫……他們將平民排成隊列,像指揮豬狗一樣指揮他們前進,只要有人反抗命令,立即便會慘遭殺害。

江流霞和何知雨低著頭,跟著隊列走,走在她們前面的是一對父女,那個小女孩問:「爸爸,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父親安撫她:「他們帶我們去吃飯,你說好不好?」

小女孩歡呼一聲,掙脫她父親的手,奔向那些帶隊的日本人,她滿心以為他們是好人,帶著燦爛天真的笑容,可立即被斬成兩半。

她父親崩潰大哭,又死在槍口下。

何知雨怕得瑟瑟發抖,她緊緊握住江流霞的手,三個日本人不懷好意地打量她們,忽然將她們撲倒,撕扯她們的衣服……

已經過了近八十年,流霞阿姨再說起這件事,仍然渾身發抖,淚流滿面。「那三個日本人後來想殺掉我們,我本想死,可那一刻忽然想起春生的囑託,我答應要把知雨完好無損地交還給他,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壓住知雨,用身體擋住她,他們拉不開我,沖我開了一槍,我一下子閉上了眼睛。」

即便流霞阿姨就在我的眼前,我仍不禁要問:「您沒死?」

「我沒有死,是南京安全區的人救了我們,我躺了兩天,才徹底清醒過來,知雨還發著高燒,醫生告訴我,她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何知雨不停地夢囈,叫著春生的名字,江流霞發現她一直貼身帶著的藍蝴蝶標本不見了,知雨若熬不下去,好歹要讓她安心地走,江流霞決定要去找那隻丟失的藍蝴蝶。

她趁著夜黑,小心翼翼地出去尋找,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江流霞一不留神就會踩到死人僵硬的身體。

月亮隱在雲中不肯出來,狗吠聲在這夜裡尤為可怕。

她不知走到了哪裡,面前一個巨大的坑,坑裡滿是死人,一個疊一個,堆成一座小山。

她沒能找到那隻藍蝴蝶,卻在這裡撿到了一隻綉著不成樣子的菊花的香囊。

「我想下去翻屍體,可我沒有,狗叫得我心慌,不遠處響起日本人的說話聲,他們在練槍,我身上的傷口疼起來……我……我害怕在那個坑裡看到春生的臉……」流霞阿姨捂住臉哭起來。

她想記住的是春生那張微笑著的,健康的臉,而不是死氣沉沉的,發紫的臉。

「我最後把香囊放進坑裡,我想如果他在那裡,會安心很多。」

我說:「那阿媽她……」

「我沒有告訴她,她後來憑著自己堅強的意志熬了過來。抗日勝利後,我們回到望鄉鎮,望鄉鎮已大不同了,但幸虧這棟房子還完好,讓我們有一個棲身之地。我和她繼續學醫,每天忙到再晚,她也要點亮窗前那僅剩的一串紅燈籠,折一隻紙船,讓它將她的心事送去給他……」

我拿起母親放在床上的十字綉,白色的菊花被她繡得栩栩如生,我說:「難以想像阿媽綉菊花也有不成樣子的時候。」

流霞阿姨笑說:「你阿媽再也綉不出那樣丑的菊花來了,那段歲月只屬於那段歲月中的人,它不屬於現在的我,也不屬於你的阿媽……」

我恍惚中,眼前出現那條綴滿野菊花的小路,它不是我小時候上學的必經之路,而是母親埋葬了她的青春的那條小路……

一個少年穿著長褂,背著手,慢悠悠地走著,藍色的蝴蝶圍繞他而起舞;一個身穿白色短褂,黑色長裙,扎兩條烏黑髮亮的辮子的少女在後面追他,一下子跳到他的身上,另一個少女站在一旁,無言地,沉默地守護他們……

他們說著,笑著,停下來,不再往前走了……(原題:《野菊花》作者:蘇浥。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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