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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的味道-李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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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李木生,中國著名作家。李木生老師在《濟寧看點》開設《午夜燭台》專欄,以饗讀者 。

大師的味道-李木生



大師的味道

李木生


這是一位無冕的大師,至今還被流俗冷遇著。


在朱復戡先生去世整整十年之後,再回過頭去看他在金石書畫領域所作的建樹,我們看到的是一座在眾峰之中突兀峭拔、不同凡響的山嶽。六十年代,周恩來總理曾經說過,現在研究鐘鼎文的很少,會寫又能識的全國也只有二三人了,其中一人在山東。所指就是朱復戡。早在1926年,繪畫大師張大千就曾高度評價過他:「大千漫遊南北數十年,所見近代名家書畫篆刻能超越時流,直逼周秦、兩漢、晉唐,綜合百家,卓然開一代宗風者,唯朱君一人而已。」


說起張、朱二人的相識,還是因了張大千的拜師。畫是離不開書法的,二十年代初,剛到上海的張大千很想在書法上拜一位高手為師。他從「朵雲軒」見到了朱復戡的字(那時叫朱義方),佩服的很,萌生了拜師的念頭,便輾轉找到了朱府上。見開門的是一個倜儻峻拔的青年,張大千便問:「我是來拜訪朱義方老先生的,不知他是不是您的老太爺?」想不到開門的青年竟然哈哈大笑道:「在下就是朱義方。」雖因朱復戡太年輕張大千未能拜師,二人卻從此成了生死不渝的知己。


作為書畫門外漢,我對朱復戡先生的陡起興趣,是由他的兩件早已被歷史煙雲所淹沒的「小事」引發的。

大師的味道-李木生



一件是一封私人信函,1930年6月寫給國民黨大員戴季陶的。為給民族性格的再塑留下一個可供借鑒的細節,茲錄如下:「得書稟關念,知足下情,至感,何可言,並殷殷以勿少年氣盛相規勸,此良言也。但來書謂倘能改變作風,蔣必重用,此言何也?足下所謂作風,實是我個性,個性天生,無法改造。足下曾記曩年大慶里時靜江、無徂安、滄白、爾我常相集晏,當時有渠座位不!乃一旦得志,便出狂語,安知五年後或無資格被我重用耶!削足填履,我不為也。信筆至此,忽想及來信所言,恐又以負氣見責。但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我自知此種性格,於官不宜。足下厚意,至心感耳!」這封信的意思,「譯」成老百姓的話說也很精彩——蔣介石你別燒包了!還腆著臉說什麼重用我,你算老幾?你連被我重用的資格都夠不上!你覺得你手裡握著的那些個官位都是寶貝蛋?呸!腐敗害民的爛官,破鞋不如,我不稀罕!告訴你吧,老子天生的就是這個樣,叫我改,沒門!


這是「江南一布衣」朱復戡向龐然大物蔣介石的叫陣。其傲然之骨,可觸可摸,錚錚有聲。與此同時,也是在上海,還有一個向龐然大物蔣介石叫陣的「布衣」,叫魯迅。原名周樹人。對於說客和說客背後的蔣介石,他更是橫眉冷對,輕蔑得連眼皮都不翻一下,戴著被通緝的帽子一直與黑暗、醜惡戰鬥至死,死時體重僅有三十多公斤。就是這三十多公斤,卻為他深愛的人民留下了數百萬字的精神食糧,讓整個黑暗社會為之發抖,讓一茬茬的壞種心存忌憚,也因此而贏得人民大眾海洋般永不消歇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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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的發生,是在七年之後了。1937年的「七·七」事變和「八·一三」事變之後,正是日本鬼子開始在中國大地上耀武揚武的時候。避難在武漢的朱復戡,又被逼臨抉擇:由日本人幕後策劃、某些中國人出面成立的「書畫會」,一致推舉朱復戡為會長。朱復戡這回越發正氣凜然,堅辭不就,弄得幕後的日本人和幕前的宵小們無可奈何。三年之後,在北京,魯迅的弟弟、也是大文人的周作人,卻投靠日本,當了漢奸政權的教育督辦。有時,學養、藝術也許難分伯仲,高下之分往往就在這骨氣、氣節的有無多少上。人可以以文傳世,但是文,更會因人而不朽。試想,一個妓女即使具備了大師級工匠的水平,如果讓她建造貞節牌坊,不也是會造成滑稽的效果嗎?人的一生,往往總會被一件件關涉著自己實際利益的事考驗著,看你是爬行的小人,還是站立的大寫的人。無欲則剛,這是無數人生風雨淬鍊出的真理。一次次體面尊嚴地站著,也許會艱難一些,甚至坎坷一些,但卻可以得到最大的人生饋贈,這便是生命的味道。這種味道有時竟然這樣的悠長,不僅會讓你的同事、同志、妻子、兒女品起來有滋有味,充盈著快樂與自豪,還會讓你的後人愛不釋手,仰之慕之。這一件件關涉著自己實際利益的具體的事,又是一個個的陷井,它會以「無人瞧見」寬慰你,或以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為幌子,甚至會以達到某種目的再堂堂正正地瀟洒起來作借口,一步步誘導著你跳下或滑落陷井裡。這樣,你得到一次,便失去一次,得到了身外之物(有時是耀然奪目),失去了生命的味道和分量,也一點點地失卻了同事、同志甚至妻子、兒女的尊重。後人如果萬一還記起你的話,那感覺也只能是兩個字:輕蔑。


朱復戡曾對他的學生說,寫作品誰不會?做人要講究味道卻難。


與二十世紀同齡的朱復戡,在他89歲的一生中,始終不渝地講究著做人的味道。哪怕是生活沉入谷底的年月,他也始終不渝地講究著做人的味道。在文化瀕於滅絕的日子裡,他默默地用藝術釀造人生,並將藝術的良種一粒粒播在一顆又一顆青年人的心上;在人性人情橫遭滅頂之災、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時候,他讓本真的性情醒著,從底層普通人處獲得了如麥如谷的情感,與日夜相守的泰山產生著強烈的共鳴,並與他們它們建立了分解不開的情誼。

大師的味道-李木生



整個「文革」期間,已是古稀之年的藝術大師朱復戡,戴著「反動」的帽子,被發配於泰山腳下的一間八平方米的破屋裡。一張床,堆著衣書雜物,人只能蜷縮而眠;一張八仙桌,堆著米油雜物,只有一角展紙的空隙;室內是泥地,床下是不時滯塞的下水道,加之屋漏,遇到雨天,常致屋內污水泥濘。他曾自嘲道:「別人關入牛棚,我被趕入豬圈」。


處此逆境,驟嘗難預苦厄,一身傲骨、畢生追求藝術的至真至美境界的大師,其內心的驚濤駭浪,我們已經無法探知。好在有泰山相伴,有深似大海的金石書畫藝術相伴,他於被世拋棄、被人遺忘的漫長時日里,保持著山海一樣的平靜與從容。他讀一身浩然之氣的泰山,識岱嶽有臨萬世而不阿的定力;他讀浪卷鷗鳴的藝術之海,知大瀛有吸納百川的胸懷。八十年代初,他曾兩次以不同書體刻下同樣印文的巨印「海岳雙棲」,這當是其在最沒有生命趣味的年代裡,創造了講究做人味道奇蹟的真實寫照了。


處此「豬圈」,他說:「篆刻,方寸之地足矣;書法,方尺之地足矣。」其實,他的八仙桌上所余空間還不足方尺,寫愈尺大字,便將紙折起,再移動著寫完整個字。面對室內的污水泥濘,他能夠暢意地吟出「臨溝觀瀉瀑,倚枕聽鳴湍」的詩句。見「一品」「二品」的大員,他可以穿著油漬麻花的大棉褲,泰然自若。可他的陋室中卻藏有中國最珍貴的宣紙,各種顏色紛呈,連宮廷用宣紙都有。有一種兩面都可以用的宣紙,一面有名家沈尹默寫就的大副對聯,他卻可以當作普通的宣紙,隨意用之。


1976年,在唐山大地震之後的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夏夜,泰山腳下岱廟荒涼的院落中,有一把傘張開著。傘下是76歲的朱復戡和他36歲的學生劉承闓,他們緊緊地相偎著,忘記了風雨雷電,在蒼茫的天地間緩緩而行。上級通知,山東24小時之內可能有大地震。作為學生的劉承闓,南京大學畢業後不久,便因列於知識分子行列而飽受著擠兌與屈辱。是老師給他打開的藝術之門,讓他領略到了做人的尊嚴和靈魂馳騁的歡娛。他是說服了家人,告別了妻子、兒女,從一百多公里外的濟寧市趕到泰安來陪伴老師的。夜深了,他們毫無倦意,依偎著,行行復行行,讓兩顆沁滿滄桑的靈魂痛快淋漓地裸露在大自然里。此時,老師的慈愛,也像豪雨一樣瀑瀉著呢。他似乎忘記了即來的地震和肆虐著的狂風驟雨,只是從容地給愛徒講著草書:「有的字就像兩個人在一起,不能分離。譬如『林』字,要先寫兩豎……」夜更深了,他們身旁的泰山,正揮灑著夜色,將風雨雷電寫成一天的草書!


規律,哪怕千折百挫,也總會頑強地復活,展現,前進。大師以浩劫作渠,疏通了與普通人的藝術之緣、情感之脈,從而也使自己的藝術境界,於百年不遇的逆境熬煉之中,上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就在他與弟子於岱廟之中度過那個風雨之夜的時候,一百多公里外的運河邊上,還有一位想著他的人,一個叫種魁夫的半癱在床的病人。種魁夫在上海工作了大半輩子,幾十年里心儀著朱先生,深深迷戀著朱先生的金石書畫藝術。想拜訪的衝動,多少回激動著他啊。但是奢望被膽怯,一次次地澆滅了,他覺得自己這樣的一個無名之輩,怎能去見大上海書畫界的「太陽」呢?老了,回到了山東濟寧老家,病在床上的種魁夫仍然對朱復戡和他的金石書畫藝術魂牽夢繞著。當他知道他所仰慕的朱先生已落難在泰山腳下時,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寫了一封信,說哪怕見到朱先生為他寫的一個字,他的病也會好了幾分。朱復戡先生感動了,在他那不足8平方米的蝸居中踱著,自語著:我寫,寫多少、多大都行,只要種魁夫的病能好一些。不久,朱復戡先生回信了,信中還裝著一幅精彩絕倫的草書書法,書寫著一首專門寫給種魁夫的情濃似酒的詞《憶江南》:「我耄矣,故舊嘆凋零,四顧煢煢無強近,八方濟濟慰生平,無限艷陽情。」聽說,癱躺在床多年的種魁夫先生,在展視朱老書法作品的時候,竟然一下子驚喜得坐了起來。如今,二人都已故去,可他們相識相交的故事,卻依然讓我怦然心動。


可以冷然地回絕龐然大物蔣介石,也可以熱忱地與一位癱病在床的平民傾心相交,這就是大師朱復戡。


面對肆虐的風雨和炎涼的世態,無冕的大師鎮靜如山。但是鎮靜的心頭,總還長著稀稀落落的頗具「中國特色」的惆悵與遺憾。多少美麗的生命和生命中美麗的歲月,被無端地浪費著,糟蹋著,視野中本可到達的高地,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樓。「頻年離亂,民生荼毒,衣食賓士,未獲喘息,何來雅興,從事臨池。假令我有鍾張養尊,羲獻處優,當未必謝之,或且過之」——透過朱復戡先生的這一幅草書,我似乎聽到一聲沉雷,由歷史深處緩緩而來。


風暴斂息,被放逐的書畫藝術重新回歸人間,並一步步走向炙手可熱的熱鬧景象,不僅其經濟價值在飛速攀升,「大家」、「大師」的桂冠也在滿天飛舞。孤獨的朱復戡先生,卻獨自沉靜著,砥柱般立於大潮之中,於寂寞里將他的藝術之斧,打磨得更加鋒利無比了。


「於名信手拈來,於利隨手揮去」,他鄙視沽名於一時,追求飲譽於千秋。


他在古稀之年的十年煉獄之中和生命最後十年的寂寞之中,擷泰山之精魂,融人間之至情,使自己的人生境界和藝術境界,都達到了一個非凡的高度,從而實踐了自己「應將平生心得事,盡貢所學獻祖國」的諾言,為我們這個多舛多劫的民族,留下了重於泰山的藝術珍寶。代表其金石書畫詩文藝術成就的二十餘部集子,每一部都有著獨創性或開創性的價值,赫然存在而又靜待來者。他不管大部分集子尚在「待字」之中,也不管書法藝術界怎樣地在排著座次,只將自己畢生的精力,熱戀般地投入到藝術中去。他的作品,全是嘔心瀝血的結晶,沒有一點一划是隨意應酬之作。「一點失當,如美人之病一目;一划失當,則如壯士之折一臂,必須慎之又慎」,這是他的自勉,也是他一生藝術實踐的寫照。他曾經這樣教導過他的一個學成的學生:「寫作品給人,更不能有絲毫的馬虎,你寫一張作品不過用十幾分鐘,人家卻要掛起來看一輩子。我們的中華藝術,沒有先人留下的精品,哪有今天的書法藝術?」


改革開放以後,有一年青島市邀請全國書畫名家前去避暑。朱先生和錢松岩、潘天壽、俞劍華、王雪濤、李可染、陳大羽等人相聚時,陳大羽問朱先生:「朱義方和您老是不是本家?我學篆刻,就是從他的《靜戡印集》開始的。」他不知朱義方就是近在眼前的朱復戡的原名。這樣的笑話日本人也鬧過。他們曾於朱復戡先生在世的時候,開出過一份中國名書畫家的名單,分已故的和現代的。已故的列有吳昌碩、齊白石、朱義方,現代的有沙孟海、程十發、朱復戡。書畫篆刻大家馬公愚曾經這樣評價朱復戡先生的藝術成就:「朱君不單是篆刻家,也是一位金石學家,他對商甲周銅、秦石漢碑,研究精博,因而他的篆刻古厚渾穆,非一般名家能望其項背。對書法也是取法乎上,無體裁不精。於國畫尤其獨闢蹊徑,以大、小篆功力的線條作人物、山水、花鳥、走獸,高古雄麗,冠絕前人。於詩詞古文,亦別具新意。晉代二王,無金石氣,唐代吳閻,無書卷氣,近代無論矣,故吾謂朱君藝術,實千年來一人而已。」寂寞的朱復戡,內心深處也是懷著堅定的自信的,自信自己的金石書畫藝術會飲譽千秋的。


他的學生徐葉翎先生告訴我們:就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已是89歲的朱復戡先生還在細心地抄寫著一篇篇商代早期金文。不於無限風光的峰巔一覽眾山之小,卻將最終的目光,也投向藝術的更高處。


這就是朱復戡。取法乎上而又攀登到最後一息。他的藝術,也許非常人所能學,但他的講究做人的味道,卻是我們可以學也應該學的。


1999年7月3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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