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祁同偉：為什麼「人算不如天算」？

祁同偉

職務：漢東省公安廳廳長

妻子：梁璐

情人：高小琴

上司：沙瑞金、高玉良

下屬：程度、趙東來

畢業院校：漢東大學

愛好：打高爾夫球、射擊

結局：飲彈自殺

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引起了持續的輿論關注。該劇除了大膽揭示當今社會的諸多深層矛盾，還真誠地面對當今社會的信仰困境，發人深省。

窮苦出身的祁同偉

信仰的意義在於解決人生當中最重大的問題：人生的意義和歸宿、個人選擇與人生際遇之間的關聯等等。在戰爭年代，個人的生命意義與組織的存亡、國家的命運緊密交織在一起。在劇中，參加過抗戰的老革命陳岩石就在那個年代確立起了自己的信仰。在太平歲月，隨著社會規模越來越大，個人能影響的範圍就相對變小了。普遍人用以寄託生存意義的範圍逐漸收攏到家族興衰、個人際遇，往昔的理想愈顯遙遠。在近乎無限的名利誘惑面前，有限的個人如何安頓生存的意義？這是當代人的信仰之問。劇中的省公安廳長祁同偉就是一個「信仰迷失」的典型人物。

悲情的祁同偉

祁同偉本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一心追求出人頭地，榮顯鄉里。他追求上進時遭受過權力的輕侮，繼而將全副身心用於攫取權力。

他借著婚姻和師生關係一路攀爬到掌握實權的廳級幹部，還進一步謀求副省級的位置。他致力於將手中掌握的公權力變現為私人圈子的利益，並毫不留情地清除一切攔路者，包括他的同窗好友、戀人的弟弟。他千方百計掩護出逃的貪官和利益夥伴，最終事敗，飲彈而死。

隨著劇情的展開，一些人開始欣賞甚至敬佩祁同偉，讚揚起這個不懈挑戰出身和命運的「孤膽英雄」。還有人為之辯解說，祁原非惡人，他也是權力任性的受害者。然而，祁的悲劇正在於認同甚至崇拜起曾經加害於自己的權力，用加倍為惡來釋放自卑和怨懟。他以裙帶關係起家卻一再強調「我擁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打拚來的」。他以苦出身自居卻視平民百姓為草芥。他自以為深諳「潛規則」卻不具備起碼的規則意識。讚賞祁同偉的人，或已不自覺地代入為像祁一樣的「逆襲成功者」，卻不去想若自己或親人被祁的親戚輪姦了，會怎樣求告無門。

一心想要勝天半子

祁同偉的「人格魅力」還得自他的一套看似勵志的價值觀闡釋。在一段「靈魂告白」中，他援引了一則寓言故事：一位下棋高手與上天對弈，即將落敗之際不惜把自身作為棋子，以一命換得「勝天半子」。這段話將他的自大和自戀暴露無疑，也在無意間擊中了「信仰迷失」的要害。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信仰主要不歸於特定的宗教，而是「老天爺」。這裡的「天」，不單指物質自然界，而是包含著人生際遇在內的普遍聯繫的總和。

從個人的成敗到組織的存亡、民族和人類的興衰，都處於無限聯繫的網羅中。聯繫有偶然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聯繫也有必然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從偶然到必然，是相聯事件的概率不斷增大的表現。統計表明，每一起大事故之前都出現過若干小事故，所有事故背後都有積少成多的隱患。中國古人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都概括了事物從偶然聯繫趨向於必然聯繫的過程。

有人會說，現實中不少人作惡多端卻逍遙法外，安然善終，老天何時開過眼？這是短淺之見。信仰的偉大意義是為人提供一個超出有限個體的視野。宗教信眾相信神和來世，傳統的中國人則多看重子孫後人的福祉。這些都意味著比個人得失更大的評判尺度。劇中的老領導趙立春提拔了一批貪官，自己倒沒留下明顯的把柄，比不識進退的祁同偉高明多了。但趙對自己兒子的任性胡來卻縱容無度，一生機關算盡，一朝滿盤皆輸。這不正是「報應不爽」嗎？

命運的掌控者

人其實無法跟「天」下棋，因為兩者完全不對等。沒有任何個人、群體能自外於無限複雜的聯繫之網，就是說，人本就在「天」之內，無法站到「天」的對面。

迷失信仰的人往往不承認人的有限性，格外強調自己駕馭全局的能力。人的能力和權力再大，也不可能「一切盡在掌握」。有人說，劇中利益網路的崩解有較大的偶然性，如此編排只是一種理想寄託。我認為，至少祁的敗局有其必然性。一句謊言要靠一萬句謊言來維護，一樁罪行要用更多更大的罪行掩蓋。人的位置越高，事的規模越大，就會越多地暴露在「不測風雲」之下。山雨欲來之際，老謀深算的高育良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嘆，祁本人卻仍相信自己能掌控局面，欲與天公一決勝負。如果堅持用你死我活的「輸贏」來看待人與天的關係，「自斃」難道不是必然的嗎？

重建我們的信仰，當務之急是約束自己的控制欲，重建對於「無限關聯」的敬畏。早在周代，中國人就有了「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信念。直到今天，人們還常說「人在做，天在看」。「天不可欺」的觀念不是弱者的迷信，更不是落後和愚昧，而是人類長久以來的智慧結晶，也是倫理道德的有力保障。劇中多次提及有關「一把手權力」的制衡難題，並把思考和討論開放給了觀眾。我認為，制衡權力除了要有更嚴謹的制度建設，還應有適應當今時代的信仰闡發，需深刻反思「無法無天」的觀念源流。

若有機會，我想對祁同偉說：真正的掌握命運，並不是在明知為惡的遊戲中謀求一次次獲勝，而是敢在滔滔濁浪中有意願和有能力去選擇不作惡。天地很大，無窮的「關聯之網」支持著無限多種選擇。能依從內心的呼聲而自己定義成敗的人，才可算勇者。能從惡的循環中取回自由的人，才是真的勝者。

作者孫燾，中國戲曲學院國際文化交流系教師

文章將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57期第6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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