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宮崎駿和風雨飄搖的生活——評《起風了》

每日小情書：別因為知道我會等你，就把我晾在那兒等。

在時代洪流之中，夢想會被壓彎，苦惱無濟於事，生存卻需繼續，這樣的宿命也是我們現在每一個人的宿命。

--宮崎駿

《起風了》的觀感並不舒服，它並不像宮崎駿其他代表作那樣，看完讓人心緒平靜欣喜，燃起對生活和人的希望和熱愛。這部電影擁有著極為緩慢沉默的節奏，讓人進入得很難，也有著迥然不同的，低落的氣質和失落的情懷。它的故事充滿傷感和疑惑，更像一曲低沉的輓歌。這輓歌不僅是憂慮青春，愛情和健康的易逝，更憂心於日本——一個曾經以先進的科技領先世界的強國，不得不面臨撲朔迷離的未來，和那風雨飄搖的前路。

宮崎駿最近的作品都帶有這種感傷的格調，另一部就是《借東西的小人阿里埃蒂》，雖然《借東西的小人》並非署名為宮崎駿所導演，但在這部作品的簡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宮崎駿不僅製作了腳本，也大量參與到了拍攝和繪製中，在作品中同樣有很多屬於宮崎駿的畫風和象徵符號，所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借東西的小人》也可以視為宮崎駿的作品。在這兩部最近的宮崎駿的代表作中，我們能清晰地聞到一種悲觀的氣質，這種氣質隱沒而持久，主人公不再是智勇雙全的男女搭檔，而是其中一個總在生重病。在《起風了》中是女主角菜穂子，在《借東西的小人》中是患有嚴重心臟病的男主角，他們最後都告別愛人，開始獨自面向死亡。隨著宮氏年紀日漸古稀，宮崎駿本人也一直飽受病痛的折磨，在他的隱退宣言中，他也提到病痛對他的影響，這是宮崎駿對觀眾和世界的告別禮，時間將他帶入了低沉的晚年，這使得他一直清新而積極的電影作品，也開始有了傷逝和無奈的氣息。時間可以帶走一個人，不論他的創作力曾經是多麼旺盛和驚艷；但是他的作品卻延續著他的活力和生命，能永遠在人間演繹他的傳奇和夢境，所以藝術家也有他的幸福。

日本是個命運多舛的民族。如果了解了它艱辛曲折的來路，也許有助於我們更好地了解它悲傷的文化甚至於軍國主義的存在。日本所處的島國，處於地殼活躍活動帶上，一直都是地震、海嘯的多發區和受難國。而且日本的土壤貧瘠狹窄，耕種艱難。人多資源少，生活壓力很大，養成了日本人高度自律和缺乏安全感的生命觀念。日本人喜愛櫻花，也異常珍惜生活，櫻花的花期短暫而脆弱，但花朵如雲般絢爛，盛開時就是凋謝時，劇烈的狂喜和無奈的悲傷就此重逢，融為一體，正印合了日本人對生命光華璀璨易逝的觀點。日本文化中有明顯的「自毀」和「自殺」傾向，受虐片或者古怪猙獰的變態行徑，常常能從這個島國的影像中窺見，這反映了日本人對自我生活缺乏安全感和時常倍感焦慮的民族精神狀態。徐浩峰在自己的影評中曾經寫到「中國地大物博，出現解決不了的問題，男女傾向於私奔，逃出去；而日本則狹小封閉，無路可走，男女經常選擇殉情，投海自盡」。很難想像，這個在大海洋中只佔據一個微小棋子位置的島國，拼盡怎樣的努力和意志，才贏得活到今天的光景。

2011年發生在日本的9級地震，引發了聲勢浩大的海嘯，海嘯席捲了大片的漁村和土地，福島核電站崩潰，劇烈輻射的核燃料外泄。這個事件對於日本民族的信心和生存，是致命的打擊。福島核電站不能挽回的輻射污染，對於日本這樣一個信任科技，普遍採用核電站供電的國家，是巨大的挫折和心理創傷。這個事件不僅使日本，也使全球各國意識到，有些資源如此不可控而致命，而有些技術只能解決一時的能源緊張，帶來的隱患卻可能是千秋萬代。之後德國第一時間宣布取消了核電站應用。

核輻射爆發之後，數以百萬的日本居民撤離了土生土長的土地，他們不得不把大部分的家當和寵物遺留在這些致命的土地上。這些地帶被圈禁，被封守。我看過一個關於日本核輻射之後的紀錄片，主人只能短暫地回到住處收拾些必需品，狗貓們興奮地追逐主人，它們明顯因為遭受持續強烈的輻射開始出現精神萎靡，行動緩慢的癥狀。人離開時，狗一直拚命在車後面追趕，坐在車裡的人們心如刀絞，早已泣不成聲。核輻射的衰竭能持續千百年，什麼時候能再回到這裡，是個未知。人們需要重新尋找新的家園。在日本，這個居住土地極為有限的國度，因為生存空間的被共享和過分擁擠，開始導致了人們之間更為激烈的矛盾和生活信仰的逐漸潰離。

這些都是日本國內的隱痛，就像每個人夜晚獨自的夢魘，無法向外人言說，也無從解決。就在這次事故之後，善於觀察國際動向的人們也許能注意到，日本的政治日趨動蕩，軍國主義在最近幾年愈演愈烈，毫不掩飾。它正在被體內的病痛和危機折磨。內憂外患纏身的日本奮力地爭奪著海外每一寸領土，對於它來說，這一毫一寸都是民族的希望和生的未來。狠辣正源於體內致命的絕望。

作為日本動畫界的領袖和德高望重的思想者，宮崎駿自然不會錯過這些發生在現實生活和日本國內的現實與隱憂，宮崎駿熱愛日本和日本文化，在他的電影中，我們常常可以領略日本獨具特色的各種儀式，遊行乃至隨波消亡時的載歌載舞（參見《平成狸之戰》），也可以意外看到日本鄉下恬靜質樸的綠山翠水，純樸民風（參見《龍貓》）。但是宮崎駿反對戰爭，他並不像小津安二郎那樣對待二戰抱有隱晦而曖昧的態度，他的態度堅決而清晰，作為一個生活的哲學家和人文學者，宮崎駿反對戰爭，反對發展工業來破壞自然環境，更反對人為了私利而選擇傷害別人，這些都是這位動畫大師的美好胸懷，在現實生活中，戰爭與傷害一刻都不曾停止過。我想宮崎駿之所以為大師，就在於他努力在烽火連天的人間堅守著這份美好與友善，努力營造著在《移動城堡》里蘇菲所遇見的那種世外桃源，努力讓我們釋懷和感受安慰。即使這種吶喊和堅持顯得如此隱沒，不能扼住生活中產生的那些戰役和廝殺。在血色的現實中懷有純潔夢想的人，無疑又堅強，又勇敢。

宮崎駿的作品雖被稱之為「少女動畫」（即以少女為主角，兼有女性崇拜的特色），他的男主角們也是不相上下的完美之人。這些人不僅英俊，強健，而且充滿智慧和寬容。《幽靈公主》里的阿席達卡就是一個。女性的勇氣和振奮都是爆髮式的，應急的。她們不可避免帶有自我性別中的情緒化和極端化；而男主角的勇氣卻顯得如此堅韌，寬容和理智。在宮的「少女動畫」中，我們依舊可以看到男性在性別上所佔據的優勢和他們隱形的、無可爭辯的領導地位。看到這些完美的青年，我常常自慚形穢。我常在思索一個問題，我們該不該追隨這些完美的電影和這些完美的榜樣？他們完美到不切實際，不近人情。宮崎駿動畫中所塑造的境界讓人嚮往，主角完美到讓人寒心。因為現實中，我拖曳著沉重的肉身和滿身的毛病在世界中艱難爬行，犯下愚蠢的錯誤，短見而暴躁，陰鬱且孤立，不斷受到別人的指責或者教訓；而且我還不幸身披了張愛玲口中所說「人生是一襲華麗的長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個長袍熱到我難耐，滿爬的虱子讓我日夜難安，但我自知，我不需要因為這些而感到愧疚，更不必感到自卑，因為這些才是真實與自然。完美只存在於影像中。我的身邊爬滿了與我一樣的，掙扎前行的同類們。在生活的槍林彈雨中，沒有人可以幸免於難。壓力和艱難共知卻無法分擔，每一個個體都要承受永無窮盡的孤獨與迷惑，我們需要電影，更多的電影，美好的電影，需要它們不斷的供養，來維持心中那個岌岌可危的念頭和脆弱的夢。

菜穂子與崛越之間互置紙飛機的戀愛情節顯得炫目而讓人充滿恐懼，菜穂子奮力去抓紙飛機，搖晃的仰拍中，她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高樓中墜落，這場本應該溫馨詩意的交流如此驚心動魄。在之後的感情生活中，菜穂子也是如此奮不顧身地努力抓取著崛越的愛，她以自身的健康和安全為代價來贏得這場愛情。菜穂子第一次沒有了宮崎駿動畫里女主角那種雖不美貌卻堅毅健康的面容，她總是臉帶菜色，半躺在床上，在醫院接受肺結核治療時，她在飛雪的露台上，躲進自己蠶蛹般的被窩，一個生命的孤獨和忍耐已經被這個寂寥蒼涼的場景說盡，宮崎駿以細節見處境的高超就在此展現。菜穗子代表了宮氏動畫影像中逐漸消逝的創作能量。最後的時光中，她選擇悄悄離開了崛越。崛越如何面對愛人和慰藉的消逝呢？電影給出的答案草率而簡短——「有美酒在等著我們啊，崛越！」

如果美酒可以解決人生的困境和問題，那人生也就無所謂困境和問題了；宮崎駿也想不出來更好的出路，惟有如此匆忙將電影引向了尾聲。迷惑的崛越失去了愛人，自己用心血製作的飛機被拿來當做戰鬥機參加戰爭，他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只有追隨著自己的夢境，消失在蒼茫的原野中。我第一次注意到，以往宮崎駿的風景畫，總是靈動而活躍，充滿生活的氣息，而在《起風了》當中，風景顯得獃滯而古板，就像程序化的油畫，沒有以往生機盎然的藝術感覺。難以調和的敵人，難以挽回的損失，尚且看不到出路的日本的命運，每次宮崎駿都試圖用一顆平靜寬容的心去接受，去解決；這次他的解決顯得很無奈，很孤獨。我們怎麼面對困境和問題呢？這永遠是個疑問。電影永遠是電影，它慰藉我們的精神世界，卻始終無法提供解決現實問題的具體方法和步驟。起風了，惟有堅持；生活幻滅，還有美酒。聊以此慰，暫時慰籍你我風雨飄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