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樂夜話:三和作者手記
我在4月初抵達深圳,前後待了10天。跟我見面的有30塊錢一次的特殊行業工作者,也有穿著白襯衣,打著領帶的中介。我跟編輯部約好,在清明節過後的第一天,乘坐早上10點的高鐵前往深圳。前一天晚上,我看了四集《吐槽大會》,睡醒發現已經九點半了。儘管已經比我平時上班早醒了半個小時,但到達高鐵站的時候,我還是晚了20分鐘。我在工作人員面前苦苦哀求到11點,希望能改簽到第二天的車次,但最後還是灰溜溜地坐地鐵回家了。
我們的精神領袖、觸樂網創始人、爛尾小說《駐馬店驅魔人》作者祝佳音在工作群里說:「我們的人文作者楊中依是不是已經到深圳了?」
接到這個選題以後,我閱讀了許多題材類似的文章。雷磊老師的《希望的囚徒》,李海鵬老師的《災後北川殘酷一面》,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2年前,鑽咖曾經寫過《富士康的年輕人》。儘管這不是促使我們選擇三和題材的直接原因,但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重要參考對象。
我第一次看到三和是在第二天晚上10點。一群衣衫襤褸的中年人,點著蠟燭,擺著好像沒任何人會感興趣的地攤,在海信大樓前坐了一排。我隨機找了一個,遞上一支煙。「師傅,您賣東西呢?」他說的方言非常刁鑽,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不是中文。整整三天,我在三和一無所獲。我想到了鑽咖老師是如何在富士康找到人的,她「將微信頭像改成自拍照,打開附近的人,在富士康附近走來走去。」
我在網上搜索了美女照片,替換成頭像。然而效果適得其反,我的親朋好友們紛紛發來信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怎麼這麼變態?」「哈哈哈哈你個傻逼。」這招顯然對我沒用。我每天在黑網吧里混吃等死,周圍人身體上不斷發出腌漬過的人肉味,讓我痛不欲生。我在QQ上發出了接近3000個邀請,回復者寥寥,也沒有任何人真的想見我。
轉機出現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看到了譚茂陽的求救信息。文章中本來有這樣一句話:「出發前,有人搜索了他的QQ號碼,發現他是一個詐騙犯。」發稿前,這句話被編輯刪除。我在去見譚茂陽的路上也搜索了一下,結果一致。那個深夜,我站在深圳陌生的街頭,給編輯部的同事們留了幾句遺言。
我穿著賓館裡的拖鞋走了幾公里,可能是為了防止顧客把鞋穿出去,鞋底非常的膈,我走到目的地的時候,腳底都流血了。我正摳腳的時候,譚茂陽就從網吧里給出來了,「您就是北京來的?」我把手從腳上拿開,「您好,就是我。」
我曾經還見過一個人,他沒有出現在文章里。見面前,他說自己在網吧已經住了4個月,而且幾天沒吃飯了。我和他約在一家水煮魚酒樓,點了兩個人遠遠吃不完的東西,然後他在吃飯時突然睡著了。
採訪結束後,他給我介紹了另外一個朋友,我們約在中午12點。第二天,我等了一個小時,他在3個小時後發QQ告訴我:「不好意思,我剛睡醒。」 這個人幾天後在QQ上給我發了一個蛋糕,留言寫著:「情人節快樂。」但那天是4月19號,也是我的生日。
那之後我接觸到了許多人。有些被寫進文章里,有些沒有,有些被整章刪除。作為一篇描寫遊戲的文章,我覺得此行已經任務圓滿。至於讀者們從文章里看到了什麼,是邊緣人群、社會底層、劍網3又被黑了、還是賽博朋克。我不想發表任何意見,而且我非常高興,每個讀者都能從文章里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點。
玩家經常調笑,說有些大廠總喜歡教玩家怎麼玩遊戲,我本人沒有教讀者讀文章的意願,我覺得觸樂也沒有。不過我倒是願意在夜話里說說失誤,從寫作者的角度來談,我覺得這篇文章有以下幾個明顯缺點。
一是缺乏另一種聲音。我的意思是,很多「單位」的身影都沒有出現在文章里。當然這是有難度的,但這不是他們消失在文章里的借口。從探訪者的角度來講,這是一個遺憾。
二是三和之所以廣為人知,和小黑、紅姐、林曉這三個人有很大關係。在三和本地的QQ群里,這三人被戲稱為「三和三巨頭」。但發稿前,有關三巨頭的段落被全部刪除。我本人對此沒有意見,作為一篇非虛構文章,本文的獵奇成分已經夠多了,在沒有實際接觸到這三個人之前,任何描寫都只能淪為對熱點的追逐,不管讀者多好奇,撰寫沒有深入了解過的人物,其實是對選題的褻瀆。但是,對這三個人視若無睹,同樣是一種失誤。
第三是細節不夠清晰。這個地方到底存在了多久。依附它生存的到底有多少人?它有多大?人們口中所謂的三和,到底是一個小型居民區,還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大型城中村?它是比一個足球場還小,還是比一座公園要大?在時間和空間上,對三和本應具有一些最基本的數據性概括,以便從未去過的讀者,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大體的形象,然而這些都沒有。文章里還有許多細節可以用工、考證,但限於時間和經驗,沒有來得及去做,不得不說是本文最大的遺憾。
文章發表以後,我最關心的是三和人的看法。我在許多個三和群里潛水,有人擔心媒體關注會導致下一輪「嚴打」出現,人群吵吵嚷嚷了一會,話題又回到了罵人和女人身上。有大量讀者湧入了三和群,有一個群還不知道為什麼被封了(當然,我只是看到截圖,我不確定真實性)。這加劇了人群的憂慮。
對未來的擔憂永遠不會是三和群的主題。很快,一個叫雙豐麵館老闆娘的人出現了,也許是受到文章啟發,也許她根本就不是老闆娘(儘管我吃面時,老闆的確是女的),她把掛逼麵館的新業務發到群里,引起了新一輪的好奇和騷動,人們很快就忘記了媒體的事。
這就是我眼裡的三和。
我在三和待到了某個星期天,像即將到來的星期一一樣,裡面坐滿了人。網吧老闆忽然放起了歌,在沒有空調的黑網吧里,我摘掉了一隻耳朵壞掉的耳機,聽到了陳鴻宇的《理想三旬》:「就老去吧,孤獨別醒來。你渴望的離開,只是無處停擺。」我旁邊的一個小夥子被歌聲吵醒,他揉著眼睛,掙扎著從座位上坐起來,茫然地用右手尋找著滑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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