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你》：給小姑娘看的愛情

看到《喜歡你》的結尾——顧勝男和路晉依偎著坐在陽台上，看一場美得不可方物的夕陽，我的心到底還是動了一下。霞光下的樓宇和街衢，一切都鍍上了一層絢爛的光暈，是那個傍晚恰好漂亮得失了真，還是戀人的眼中自帶美顏功能，不得而知。但那幻景般的日落，著實地讓鏡頭外的我感到了一絲歆羨——他們好幸運。

走出影院的姑娘們也都彼此敘說著難以平復的雀躍：「好浪漫啊。」「好想談戀愛。」這些姑娘應該年輕得還不曾真正地遭遇過愛情，而這部片子正完美地契合了她們對於愛情的想像。在年少的人的想像里，愛情就像夕陽褪去之前那片粉紫色的天空，甜蜜、浪漫又溫情。也正是在小姑娘們的溢美之詞中，我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復少年，對這部片子里所營構的浪漫愛情的心生嚮往，也終於只能留存於片刻之間。

導演許宏宇說：「講愛情，我就只想講愛情。」的確，這是一部只關乎愛情的片子。對於文藝作品來說，愛情是一個永恆主題。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戰爭現在已變成不可見的按鈕遊戲，殺人不見血；而日常的死亡已經被乾淨文明衛生的醫療系統隔離，愛情就一枝獨秀地成為今日最普遍的經驗及主題，經得起無窮詮釋。」愛情究竟是什麼呢？我們越試圖洞穿它的外殼，便越發現難以對它進行語義性的界定。對愛情的理解，註定莫衷一是。比如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就曾在《愛情短片》里對愛情的浪漫性表象進行了解構，而《西雅圖夜未眠》卻將愛情的這種浪漫質地揮灑到了極致。顯然，《喜歡你》與後者一樣，亦是對愛情的浪漫性維面的一種致意。

客觀地講，用一部電影的時間去講述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不夠別緻，不夠豐富，更不夠深邃。我很認同導演自己的說法——這是一個足夠「單純」的愛情片。但我認同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愛情片並不是因為它講了一個愛情故事，而是因為它確實觸及到了愛情的某種本源性質素。那就是關於「缺失—尋覓」的敘事。來自內心的「缺失感」，恰是愛情催生的基質。柏拉圖曾在《文藝對話集》中講到一個古老的神話：最初，人是雌雄同體的，後來，人被劈開了，彼此記掛，便滿世界尋覓，一旦相逢，便緊緊抱住，再也不肯分離。這個關於愛情的敘說，可愛得無以復加。所謂愛情，亘古以來便是漸染著神話特質的，它是對失去了的另一半自己的渴求，是帶著缺口尋覓的命運，是茫茫人海中對於自我的確證。當我們在他者身上找到了那個「缺失的自己」，愛情便獲得了一種附麗，成為一個「事件」。

影片中，路晉是個高富帥，在旁人看來，他的生活或許是沒有「缺口」的。身為總裁，他冷峻、理性、剋制、挑剔，卻有一個「軟肋」——貪吃。他和感性世界唯一的介面便是美食，在美食中，他的慾望和最隱秘的感覺才會被喚醒。而顧勝男也正是靠各種別具一格、活色生香的美食，一點點潛入了他的個體性生命。在少女的介入下，他的身體性感覺徹底噴薄而出了。也正是藉由少女，他覺知到了自己的「缺口」——身為血肉充盈的人，他獨獨少了一顆「心」。後來，意料之中地，少女用自己的熱情一點點填合了大叔內心深處的「缺口」——她「逼迫」他和自己一起吃飯，她陪他聊天，她告訴他那隻叫「老闆」的狗的故事，她用傘柄當吹風機給他「吹」頭髮……

這些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那裡投來的並不奢侈的光亮，卻足以在他心中最寂寥的一角汪洋恣肆，成為一種奢侈的慰藉。從此他才感知到了煙火人生的樂趣，和塵世間的溫熱。從此，他匱乏的個體性生命，才具有了通向完整的可能性。

而從顧勝男的角度看，「缺失—尋覓」的敘事線索便顯得有些模糊。和路晉相遇時，她適逢失戀，於是把幾乎所有的生命熱情都傾注到了美食的製作中去，而她的成果，又恰好被路晉欣賞、迷戀，乃至於耽溺。我想，對於她來說，「失落—發現」的線索或許更恰切一些。彼時她潦倒又狼藉，充滿了loser的自棄感，而路晉的出場則讓她實現了人生的一次「逆襲」——她作為廚師的異稟和對美食的熱愛被催發得淋漓盡致，於是她開始重新對每天的煙火日常充滿期待。少女身上失落的自我認同，終於一點點地在大叔那裡得到了尋回，大叔發現了她作為個體生命的獨特性，並以自己的方式庇佑著她的獨特性——他堅持吃她做的菜，他陪著中毒後痴傻的她在車裡演著「獨角戲」，他記得她愛看夕陽，他把身邊最特別的位置留給了她……

影片中一個頗有意味的地方是，顧勝男發現路晉在吃他認識了七年之久的私人廚師做的菜，旋即情緒失控，之後問他：「你怎麼可以同時吃兩個人做的菜？」路晉一臉無奈:「她是一個合格的廚師」。作為一個鏡頭外的他者，我的內心戲同樣是：是啊，為什麼不可以。因為，對於這個陷入愛情的少女來說，他吃菜吃的不僅是菜，而是心意和萬千情愫。在她看來，美食和愛情具有某種同一性，因為兩者都指向個體最私密的生命空間。如果體會不到味蕾與個體最深幽且獨一無二的生命觸感之間的對稱性，也就get不到顧勝男的「公主心」——在「戀人」眼中，「情人」吃菜是一種隱喻著情感指向的符號。符號學家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寫道：「那些不願說『我-愛-你』的人就只能做出種種閃爍其詞，顧慮重重，而又急不可耐的愛情的符號跡象、標引和『明證』：如手拋，神態，長吁短嘆，轉彎抹角，吞吞吐吐。他需要別人對他進行破解診釋。」少女告訴大叔「只能吃她一個人做的菜」其實亦是一種符號，被解碼過來就是對他說：「我喜歡你。」當然，後來大叔也破解了這個指向「戀人-情人」私密關係的符號。

說到這裡，《喜歡你》作為一部單純的愛情片可以說是合格的，但遠談不上精彩。比如，就像之前提到的，片子對於愛情這個豐富主題的探討顯然有點單薄。在男女主角愛情發生-發展的線索框架之下，亦著重渲染了愛情發生這個結果，而關於愛情何以發生的勾勒則略顯粗糙與倉促，於是在敘事上有些地方便有突兀之嫌，不夠流暢。再如，片子對於男女主角的人設依然趨於扁平化，霸道總裁總是英俊多金、冷漠、孤僻、古板、刻薄又不失偶爾笨拙的溫柔，鬼馬少女總是古靈精怪、可愛、率真、任性、神經大條又不時溫情泛濫。在此基礎上，略顯瑪麗蘇色彩的劇情也難脫「套路」的窠臼。在細節上，路晉的私人廚師的出場本應有助於升華情節上的戲劇性張力，甚至進而深化主題，但最後有些不明所以的退場卻使這個角色流於「打醬油」。至於小孟和招娣這一對戀人線索，更是缺乏存在感，甚至略顯冗餘。不過幾位主演的表演倒是可圈可點，令人驚喜。

但也無需過分苛責，因為這本就是一段說給小姑娘聽的愛情。對於依舊相信著童話的人們來說，他們只是需要一個點，來觸發他們對於愛情這件事的熱望。

文| 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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