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後你就是一個被標記的人了，這是生生世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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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類學家拉爾斯·科魯塔克（Lars Krutak）研究了20年部落紋身，是美國自然博物館、史密森尼學會人類學研究員，大量記錄、整理了世界各地的部落紋樣及其背後的故事。他不僅寫文章，也是個出色的攝影師，出版有畫冊《Spiritual Skin: Magical Tattoos and Scarification》、《The Tattooing Arts of Tribal Women》、《Kalinga Tattoo: Ancient and Modern Expressions of the Tribal》、《Tattoo Traditions of Native North America》等。

採訪 | 吳一凡， 圖 | 拉爾斯·科魯塔克

拉爾斯·科魯塔克

你怎麼會想到從紋身的角度去研究人類學？你去的第一個部落是哪裡？

我的第一個研究是在1995年到1996年間，阿拉斯加離島上的女性紋身，這些人已經在島上生活了2500年了。當時我只是一個好奇的年輕人，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階段，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個時間點出現轉變，做出決定要在某條路上一直走下去。我在阿拉斯加遇見幾位有紋身的老婦，她們對我的啟發不只在紋樣，我們很聊得來，她們告訴了我許多令人著迷的古老智慧。就在我離開前，老太太們一一擁抱我，並對我說，永遠記得在收穫的同時，要想盡一切辦法回報。這句簡單的寄語改變了我，之後我總是想辦法為那些我到達的部落做些什麼，有時只是簡單地寄一本畫冊回去，有時幫助那裡的紋身手藝人繼承傳統。

印度尼西亞Mentawei族人紋身

你的紀錄片《紋身獵手》（The Tattoo Hunter）中有一集，說你幫助Mentawei族人繼承傳統的方式是說服長老的兒子接受紋身。

沒錯。紋身其實在現代社會處於一個飛速復興的階段，這是件令人振奮的事。但另一方面來說，最原始、最傳統的紋身已然改變了。說服長老的兒子紋一個完全源於自然的圖案不僅是回報幫助我研究的老人，對我自己來說也是一個安慰，至少我知道，他們族人的紋身又延續了一代。

你有幾個紋身？哪個意義特別重大？都是在部落中紋的嗎？

每到一個部落，我總會希望在那兒獲得一個紋身，那是一個永久紀念。我也不僅僅只在部落中紋身，現在有許多學習了傳統紋身之後又與現代技術相結合的紋身手藝人，他們中許多人都是我的摯友，我身上也有他們的「印記」。

我手臂上的一個夏威夷式紋身由歐胡島Wai』anae定居點的手拍式紋身專家Keone Nunes和手抓式紋身祖師爺Elle Festin共同設計繪製。這個紋樣是屬於旅人的：中間的三角代表海洋，線條指的是地球，而海鳥，它們是那種總能找到陸地的動物。這個紋身也有祝福之意：不論我旅至何方，永遠不會迷失方向。

Sak Yant紋身對東南亞原住民來說是神聖且充滿力量的，在泰國，它是最高貴的紋身。我身上有個叫做yant putsoorn的特別紋身，對當地佛教徒來說，它有類似護身符的作用。

2002年，我在沙撈越斯可讓河畔（Skrang River）伊班族人的長屋裡紋上了他們的傳統茄子花紋樣，花蕊是一個旋渦圖案，象徵男子氣概。這也是我擁有的第一個紋身，在雨林中花了四個半小時。對婆羅洲的許多原住民來說，這是他們最常見的圖案之一。對我來說，每個花瓣都代表著我又學多了一些耐心，人生歷程也又豐富了一點。通常他們在兩手臂上各紋一個，至今原住民還嘲笑我只有一個茄子花，不夠男子氣。

我腿上有一個蜘蛛紋樣，那是由秘魯納斯卡線條巨畫啟發而來的。納斯卡線條是位於沙漠中的巨型圖案，只有在高處才能看清圖形原貌，線條簡單，排列複雜，構成多種動物，蜘蛛是其中一種。納斯卡線條代表著公元前800年到公元800年間偉大的納斯卡文化。我來自秘魯的好友為我紋上這個圖形，當時我們一同參與2012年的佛羅倫薩紋身論壇，但他用的是日式的紋身手法。

名叫「防彈」紋身的圖案看起來很有佛教意味，事實也是如此，紋樣內包含許多古老元素。這是由義大利紋身藝術家在學習了泰國紋身傳統後，用機器為我紋上的。

我手背上有個極小的紋身，沒有紋樣，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那是在卡林加部落中，有位97歲的女長老，她答應為我紋身後說，在開始之前，她必須先讀懂每個人不同的血液語言。就和驗血似的，她用樹枝製成的針連續敲我手背，如果流血過快，那麼人生就會很短暫，她也就不能下手紋身，相反，如果針刺的結果是一滴滴細密的小血珠，那就沒問題。我很幸運，驗血結果屬於後者。

你也有相關新書要出版了吧？

已經交稿了，是一本聯合了全球研究紋身的科學家一同寫就的書，有來自法國、保加利亞、加拿大、美國等地的學者，應該說是一本紋身考古學的書，我寫紋身復興的部分。這本書中積累了多方面的研究，一切有據可考，即使有一天傳統消失了，也有回頭路可尋。當然今天大家在做的多數是以過去的傳統紋身為啟發，創造新的紋身世界。

你也幫助一些原住民將他們的傳統手藝帶到了現代社會，像是Markof the 4 Waves這樣的紋身組織，這些紋身藝術家來自菲律賓的部落，也是你在為《Kalinga Tattoo》（卡林加部落紋身）一書做研究時認識的吧？你現在還和他們保持聯繫嗎？

我和大多數研究過的部落都保持聯繫，並且持續研究。

卡林加部落紋樣

紋身中的族人

Mark of the 4 Waves主要是在美國發展復興，我去卡林加部落時傳統正面臨消失，當時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太太還有這番手藝。怎麼說呢，他們帶到現代社會的是對傳統的認知或是說美學。現代社會紋身和在部落里紋一個肯定有所不同。

現在，許多部落紋身被年輕一代重拾起來，在西伯利亞，他們的勇士紋身獲得了重視；美國印第安部落紋身也同樣樂觀，主要是兩個地方，一個就在我去的阿拉斯加部落，那兒已經有了傳承人，另一個在美國東部湖區。在這些偏遠地區，振興的不僅是美學，也是他們的傳統技藝，他們依然用自然物作為紋身工具，完全不用機器。這個話題我能說太久，我真正想說的是，在那些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紋身正在復興，完全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台灣部落紋身同樣正在復興

復興中的紋身會不會失去它的本來面貌——原初擁有的那些宗教意義、勇士象徵等，逐漸成為一個美學符號？

這是一個巨大的話題，其中有許多故事可講，也不可講。年青一代的手藝傳承人，其實是由自己部族的信仰所驅使，或是說指引，才來學習的。最有代表性的是紋面傳統。紋面是最直觀、最容易被見到的，也是最先被傳教士、戰爭等原因強制拋棄的。我以為它是最難復興的紋身之一，結果卻是那些地區復興得最早也最快的。年輕人認識到祖輩是為了族群得以生存下來才放棄了那麼多傳統，這成了帶有強烈內在情感的動力。

已經復興的阿拉斯加離島紋身

你提到過紋身具有療愈作用，你見證過紋身的神秘作用嗎？自己有親身經驗嗎？是什麼讓你相信紋身具有靈性意義？

我見證過，但有許多事不能說，我也從來沒寫過。當你真的深入那些部落，遇見不可言說之事，你必須保持緘默，只能談些已經被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的。

我一再見過原住民在紋身過程中體驗到神秘轉變。至於我本人，我得承認，我會隨俗參與儀式，但從來沒有過什麼神秘體驗。2002年我跟《國家地理》攝製組一同拍紀錄片時，有一次算是最接近的經歷。

沙撈越Kayan部落的手背紋樣

我們在沙撈越的一個部落，在當地人指引下找到一位深知紋身文化的長老，在他死後，這裡就再無人繼承或了解紋身的深意了。我們抵達的那天晚上，他已經病入膏肓，但在我們錄製時，他卻精神抖擻，與我們一同完成了極為精彩的片段，整整三個小時，他說了許多紋身細節和它們背後的智慧。那天深夜我們結束工作休息後，突然一陣電閃雷鳴。當時並非雨季，一切都顯得極為超自然。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再去探望他時，老人已經在睡夢中平靜過世了。儘管研究了許多神秘紋身，讓我成為一個心智開放的人，但並沒有成為一個神秘主義者，而在那時，我自然而然地就知道，雷電帶走了老人的靈魂，通往天際。不論這件事聽上去有多麼戲劇性，它是真實的，是我親身經歷的。

沙撈越Kayan部族的身體紋樣

它也有很可悲的一面，老人的兒子在幾個月前改信了基督教。傳教士們來到部落中，奪走了老人的紋身工具。那時他已經是個行將就木之人，也無力再繼續為人紋身了，但傳教士不管，將工具拋入河中。我們在錄製採訪時得知，老人使用的工具之一是一塊隕石，但已無從深入研究。

我常常在一些講到記錄部落紋身迫切性的演講中用這個故事開場，不僅因為它充滿故事性，也因為它對我的內心具有強烈衝擊，它本身就是力量。

我正在學習或是說認知到的一個紋身的普世作用，是它能夠切實地改變一個人，紋身的過程也是轉變的過程。簡單來說，紋身之後你就是一個被標記的人了，沒有後悔葯。首先在外表上你改變了，不用說在許多部落中隨紋身而來的許多責任和義務。有時獲得紋身的意義重如泰山，又或是如同重生一般。

對原住民來說，紋身或是紋身的過程和敲擊薩滿鼓或是食用蘑菇都是為了相同的目的嗎，抵達非尋常現實狀態？紋身的意義之一是改變身體樣貌，那它和薩滿服是否也有相同的意義？

相同也不同。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習俗。

台灣部落中紋有傳統紋身的老人

我在台灣研究的部落中，有的紋身術士同時也是薩滿。她們會在紋身開始前先做占卜與儀式，請求祖先與守護靈告知紋身的最佳時日，儀式中也有獻祭等活動。在紋身結束後，同樣會舉行儀式，也有許多禁忌。

印度孔亞克族人以獵人頭而來的紋身為人所熟悉

幾年前，我在印度研究的部落中，有一個特殊的紋身，能將被紋身人與特定動物相連接。可能是老虎或豹子，使之成為他們的守護動物。擁有這樣紋身的人入睡後就能夠通過自己的守護動物之眼來看待世界，從而守護自己的部落。這一點上就跟薩滿服相類似了。多數薩滿服都是以動物為原型，有些薩滿也是出神成為動物從而抵達另一世界的。

也有一種說法，事實上我真的遇見過這樣的人，他們因為紋身的能量太大，人性因此大大降低，行為變得更像自己的紋身動物，或是說守護動物，甚至會發出貓科動物的吼聲。在印度－緬甸邊境的部落中，有一位女性紋虎人，有一回她遁入叢林數日，走過了人類不可能完成的距離。這些事完全沒辦法解釋。

美國Cayuga族人紋面

原住民能從彼此的紋身上區分身份嗎，比如誰是部族中最厲害的獵人等？表明身份，這也是紋身最淺白的意義吧。

不僅如此。部落紋身自有其語言，紋樣必須與特定身體部位組合到一起才有真正的文化深意，或是因此產生因部落而異的禁忌等。可以說每個紋樣都有相對應的紋身部位。由戰士文化派生的紋身，像是過去獵人頭習俗中的，獵到敵人首級能擁有特別紋身，這是一個證明自己從而獲得紋身的過程。反過來同樣成立，最簡單的例子是：紋身在許多部落中也是成年禮，你承受紋身之苦並且證明自己，這樣你才能被族人承認，真正成為族中一份子。也正是這樣，祖先能認出、接納你。在非洲有些部落中，直到你能證明自己配擁有紋身且擁有之後，你才被族人認可：你是人類。從這個角度上說，那些傳教士，他們努力阻止這樣「血腥殘忍」的紋身，是在阻止部族民成為人，而在這些部族眼中，傳教士們顯然也不是人。

莫三比克紋面部族

你在研究這些紋身文化時最受震動的是什麼？

不論多麼遙遠，看似多麼無關的部族，他們都有可能有所關聯，儘管現在我還拿不出證據。我研究了20年紋身，拿著老照片前往部落，詢問長老、年輕人它們的意義。久而久之，你了解了一些故事，當你前往另一些部落中，看到相似的紋樣時就會想，他們是不是有所關聯。但這樣的想法有時候是瘋狂的，因為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族人，居住在地球不同的角落。他們的紋身設計和手法也截然不同，但有幾個特定紋樣就是明擺著能把彼此聯繫起來。事實證明，很多時候相似的紋樣就代表著相似的傳統，甚至背後的傳說也極為相似。這樣的巧合讓人震驚，因為說到底，或許我們每個人，都彼此相連。

科魯塔克與莫三比克紋身老人的自拍照

怎樣的人才可以為別人紋身？他們需要學習什麼知識？

有些部落紋身手藝是由家族世襲的，另一些則沒太大講究，任何一個對這門手藝有興趣、有天賦的人，都可以成為一位部落紋身師。在南太平洋的一些島嶼部落則必須由男性薩滿傳承，只有他們才可以見到酋長等貴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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