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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讀詩,在這個年代,成了一件「矯情」的事,是一種儀式感,一種證明自己能詩意存在於迅疾粗糙時代的微妙感覺。


當下的中國好似正在復甦對詩歌的熱情。讀首詩再睡覺,為你讀詩,讀首詩後說晚安……一夜之間詩歌鋪天蓋地,雖然覆蓋的媒介,已經從當年的人手傳抄變成了今天的移動端訂閱和轉發。


早在2010年,48歲的詩人張棗因肺癌而早逝。他死在詩歌的新媒體時代之前,只留下不到150首詩。德國漢學家顧彬給他寫訃聞:他是一個天才,但他沒有珍惜自己的才華。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湖南長沙人,1962年出生。當代著名詩人,中國先鋒詩歌的代表人之一。湖南師範大學英語系本科畢業,考入四川外語學院讀碩士,1986年起旅居德國,獲特里爾大學文哲博士,後在圖賓根大學任教,歸國後曾任教於河南大學、中央民族大學。2010年3月8日,詩人因肺癌在德國圖賓根去世,享年48歲。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澀。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鏡中》


33年前,詩人張棗帶著《鏡中》橫空出世。1984年,清瘦英俊的張棗是當時詩歌界的青春偶像。這位四川外語學院的英文系研究生,22歲就寫出了《鏡中》《何人斯》這樣意境圓融又頗有古典韻味的新詩。


天才張棗,孤獨是他的宿命。他被盛讚為「漢風寫作」的典範,又被驚嘆通曉西方文化的古今。他是一個「不中不西」的人,站在現代,往前張望唐朝李白,往後瞧一眼英國詩人艾略特,他自己也糊塗了,詩人的知音在哪裡?詩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1986年張棗只身前往德國,遠離了母語和經驗之場,歐洲的自由和理性給了他全新的詩學體驗,「文化休克」也帶給他前所未有的疏離感。


他是這樣熱愛紅塵,一再說,「要生活,有趣的生活」。他迷戀美食,迷戀日常。他甚至會在一個初次見面的朋友家裡,脫下身上的皮外套,換取人家陽台上晾曬的火腿。這樣一個喜愛煙火氣的天真詩人,德國那清冷的智識生活簡直要了他的命。


2006年張棗回國。發胖,謝頂,美男子張棗悄然遁形。詩歌在中國的命運也今非昔比,被邊緣化的詩歌背後,是註定被邊緣化的張棗。詩人北島痛心:如果張棗選擇了回國,就意味著放棄詩歌。張棗最終選擇了濃重的生活。


生活拋下了他。


天才張棗,來不及進入一個「光芒四射而多產」的時期(詩人宋琳語),只留下一本薄薄的詩集《春秋來信》。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讓我們凝視這面鏡子,再看一次張棗。不然,東方既白,他將在他名字里失蹤。


張棗:一個追求失敗的詩人


張棗是個天才。這最初表現在他的意象派小詩《鏡中》里。寫下這首詩時,他還未滿22歲,而詩中圓潤流轉的語調、唯美的用字、夢幻般的氣氛,足以擊中每一個讀到它的人。這彷彿一聲感喟似的作品,像詩人柏樺所預料的,在八十年代轟動大江南北,與《何人斯》一同奠定了張棗作為一名大詩人的聲譽。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寫於1984年秋的名詩《鏡中》的原始手稿。詩人柏樺提供



知音之悅在詩歌磁場中相遇


1984年深秋或初冬的黃昏,張棗拿著剛寫就的《鏡中》與《何人斯》到好友柏樺家中時,對《鏡中》是把握不定的。這首在張棗的詩中確實也不屬精品。儘管如此,詩中的古風和現代性形成的陌生感,彰顯了張棗的明確詩觀,如他自己所說:「我試圖從漢語古典精神中演生現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啟示。」他的這一寫作追求在不到二十歲時就已開始。


張棗的早熟曾讓他的詩人好友們吃驚不小,個中緣由與他的家庭有關。1962年12月29日,張棗生於湖南長沙「出過些人物」的張氏家族,有著「詩是吾家事」的氛圍。他父親是學俄語的,寫詩,喜歡普希金,常讀俄語詩給他聽。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青年張棗



在讀書上,張棗被目為神童。不到十六歲,他便考入湖南師範大學,專業是英語。語言方面,張棗的天賦很高,不僅英語,德語、法語、俄語都相當精通,還習過拉丁語,這讓他有能力閱讀外語詩,並將在外語詩中琢磨出的精微之處放置在漢語寫作中;還可翻譯他喜歡的保羅·策蘭、喬治·特拉科爾等人的作品。他的譯作雖然很少,但風格獨特,為同行稱道。這是後來的事。


大學期間張棗正式寫詩,且認定了自己「詩人」的身份,對詩歌的狂熱由此而始。那時他經常與韓少功、何立偉等人進行寫作交流,但除張棗外,幾人都以寫小說為主,這交流便讓他不甚快意。張棗是個極愛熱鬧的人,相信「文學是尋找知音的活動」,於是,大學畢業在株洲工業大學教了一年英語後,他終於受不住寂寞,更被當時四川幾近沸騰的詩歌江湖所吸引,在1983年考入四川外語學院。在重慶,發生了他「文學活動中最重大的事件,就是遇到了柏樺。」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1987年冬,張棗(右一)、柏樺在孫文波(左一)成都的家中



1983年10月的一個陰雨天,柏樺在武繼平的引薦下第一次見到了張棗。這不到一小時的匆匆照面,成為日後兩人徹夜「談論詩藝機密」的引子。關於這次會面,柏樺回憶說,他不太情願立即承認有個人與自己的詩風接近,還寫得和自己一樣好,甚至更好,當時他一心只想迅速離開,以後再也不見張棗。


不過不到半年,在一個初春下午,兩人還是「神安排」一樣的再次接上了頭。1984年3月8日,柏樺突然寫了一封信,向張棗發出了召喚,而張棗也一直在等這一召喚。那個春夜裡,兩人抽著煙,綿密的話語從黑夜走到黎明。他們談到詩歌和娟娟(張棗當時的女友彭慧娟),談到龐德和意象派,談到弗洛伊德和死本能,談到註定滅亡的愛情……


當時,張棗住沙坪壩區歌樂山下的烈士墓,柏樺住市郊北碚,山城交通阻隔,兩人又相距三四十公里,跋涉不易,張棗將兩人的見面稱為「談話節」。兩人為了一起談詩長途奔波,享受著「知音之悅」,直到1986年夏張棗去往德國。從那時起,張棗過起枯燥孤寂的海外生活,沒有朋友,「夜裡老哭,老喝酒」,即便在人生最後幾年返回中國,孤獨的狀態也沒太多改善。這也是後來的事。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1984年3月8日,張棗與柏樺徹夜聊詩,在一張紙上寫下這樣的文字



兩人開始「談話節」不久,柏樺就看到了《鏡中》與《何人斯》,之後更有《燈芯絨幸福的舞蹈》《早晨的風暴》《楚王夢雨》等佳作。在那個每所大學、甚至每個班都有詩社的年代,實驗性詩歌層出不窮,詩人們對自己的創新往往猶疑不定,張棗卻對《早晨的風暴》的重要性很是篤定。這首字詞傾瀉如錦緞的詩篇被他的詩人好友傅維稱為曠世之作。


與柏樺一樣,傅維也是張棗那個時期最重要的夥伴。他們辦地下刊物《日日新》,在操場上聊純粹的詩歌,在食堂或街頭聚餐,看麵館美麗的姑娘……一段悠遊愜意的理想時光,也是張棗「最光華奪目的時間」,宿舍常有成批的詩歌愛好者前去拜訪。那時重慶的年輕詩人眾多,提出了「第三代」這一詩歌代際的命名,這一切讓重慶像極了一個詩歌的大磁場,張棗是磁極之一,另一個磁極就是柏樺。


1985年早春,「第二代」詩人代表北島去到重慶,在張棗的宿舍與張棗、柏樺進行了簡短的談話。據傅維回憶,談話在略顯拘謹的氛圍中展開,張棗率先打破僵局,對北島說:「我不太喜歡你詩中的英雄主義。」北島沒有做出正面回答,而是平靜地談起了他妹妹的死。北島到重慶的第五天,張棗、柏樺和北島等人又去重慶北溫泉進行了第二次私談,各自表達著,傾聽著,沒有一次爭論。相比於英雄主義的集體寫作,詩歌的「個人化」(張棗稱為「內傾」)是更純粹、更深刻的方式。北島後來對自己的早期作品也做過反思,有些「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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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張棗與北島在德國



天才隕落將生命投入「生活」

沿著「內傾」的創作道路,也因妻子達格瑪是德國人,張棗在1986年去往德國。他的離國帶有明確的私密目的,用「為銘記一地就得抹殺另一地」的勇氣,去追尋「比我更好的我」:「我特別想讓我的詩歌能容納許多語言的長處……我可以完全接受更好的東西,在原文中吸取歌德、里爾克這樣的詩人。而且我也需要一種陌生化……知道漢語真正的邊界在哪裡。」


像北島、多多等流亡詩人一樣,張棗試圖用物理上的距離扯開個人與漢語的關係,以更好地理解漢語,用古典漢語精神勾連西方的現代性,乃至「發明一種自己的漢語」,實現現代漢語的古典意義上的現代性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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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張棗剛抵德國不久



同「發明一種自己的漢語」相符合,張棗提出「元詩」理論,認為作家把寫作本身寫出來的手法是現代寫作的重要特點,即對自身寫作姿態的反思和再現。這一理論強調詩人的語言意識,就像布羅茨基所說的:「語言不再是詩人的工具,相反詩人倒是語言延續其存在的手段。」在《卡夫卡致菲麗絲》《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等詩中,他的創作理論被實踐,取得了非凡的效果。


可惜,張棗煙抽得太多,酒喝得太多,寫得卻太少,生前只出版了僅六十三首詩的《春秋來信》。不過,他是自信的。1996年春節之前幾天,張棗飛抵上海與陳東東見面,手上拿著《春秋來信》的詩稿雛形,喝酒時不止一次對陳說:「我是個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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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張棗(右)與陳東東(中)、宋琳(左)在北京大覺寺


見面之前,兩人一直通信聯絡。在信中,張棗多次向陳東東怨訴德國生活的寂寞。在那裡,他失去了知音,更無掌聲,深覺自己像一塊燒紅的鐵,哧溜一下被放到了涼水裡。在德國生活的近二十年里,張棗在特里爾大學讀了博士,在圖賓根大學教了五年學,離婚又再婚,有了兩個孩子,擔任在海外復刊的《今天》的詩歌編輯。日子算不上跌宕,更沒有什麼大的創傷,只是鄉愁濃烈。這時張棗的想法與去國前有了轉變,覺得在海外得不償失,開始「渴望生活在母語的細節中」,認為自己作為詩人的命運只有回到祖國才能完畢。


2005年,張棗受聘到河南大學任教,多半時間都在國內;2007年下半年到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任教,算是徹底回了國。在國內的日子,張棗投入到聲色犬馬之中,幾乎沒再寫東西。素有「饕餮」名聲的他回國像回到天堂,狗尋骨頭似的四處找美食,好友陳東東、傅維等人對他愛吃這一點都印象深刻。


關於張棗回國,北島回憶說:「我深知他性格的弱點,聲色犬馬和國內的浮躁氣氛會毀了他。我說,你要回國,就意味著你將放棄詩歌。他完全同意,但他說實在忍受不了國外的寂寞。」



只要想起他死在新媒體時代之前,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1984年,左起:翟永明、歐陽江河、張棗在成都。



儘管回了國,張棗的內心依舊沒有著落,吃喝之後總感嘆「生活沒意思」。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2009年末被查出肺癌晚期。2010年3月8日4點39分,張棗在圖賓根大學醫院去世,享年不足四十八歲。詩歌界和藝術界舉行了紀念會,「今天」論壇從3月9日起改為黑色背景三天,以表哀思。


一生短暫,張棗寫下的詩只百餘首。但他的寫作「如履薄冰」,稍不滿意就銷毀,在這種自我苛求下,詩少是應有之義,也可以說是一個真正詩人的自覺。漢學家顧彬曾說,張棗浪費了自己的才華,然而張棗也早已這樣說:「寫作就是一件無用的事,是浪費生命、青春年華的頹廢行為……就是追求失敗。」


在追求失敗中,張棗一邊慢慢寫詩,一邊將生命投入到「生活」,將生活的甜苦轉換成張棗式的詩性,最後在眾說紛紜中「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了。(文/張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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