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飛歌薛寶釵 ，一生所愛林黛玉，你又鍾愛於誰？

先說一個問題：大家知道林黛玉最喜歡找誰去玩嗎？說出來大家可能都不相信，她最好的玩伴，其實就是薛寶釵。

我們看，林黛玉與薛寶釵先後進入賈府，林黛玉第一次外出「串門」，就是去梨香院找薛寶釵。只不過，巧了——

寶玉也恰好來串門。於是，一切——

都從一個「巧」字上來

最「巧」的一副藥方子，就是薛寶釵的「冷香丸」。要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兩研末，並用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錢加蜂蜜、白糖等調和，製作成龍眼大丸藥，放入器皿中埋於花樹根下，這就是冷香丸。

許多人看冷香丸的藥方時，關注這些物品湊起來的難度。其實，這副葯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白」色。

寶釵五行守護為金，金在南方守白色，所以，寶釵出場時，多以各種白色相伴。這點與黛玉之「黛」是相互對比與對應哦。

那麼，黛玉五行屬「水」，水居北方，為玄色。同時，黛玉前世為絳珠仙草，五行屬木，居東方，守青色。所以黛玉在《紅樓夢》中是占著五行中兩個屬性。

下面咱們就先看看。看黛玉怎麼就說自己來的不巧了。

黛玉來的時候，寶釵與寶玉正在一起互看對方佩戴的金玉呢。

寶玉的通靈寶玉上寫的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寶釵的金鎖上寫的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咦？這些字都是誰給刻上去的啊？當然就是那個著名的癩頭和尚啦。

通靈寶玉是陂足道人與癩頭和尚帶到紅塵享受一番的。而寶釵的那個金鎖呢？寶釵的丫鬟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看到了吧，也是那個癩頭和尚做的。不僅如此，剛剛說的那個冷香丸，寶釵說是一個禿頭和尚給的方子，估計也應該是這個癩頭和尚。

那麼癩頭和尚跟黛玉有沒有關係呢？當然有。不過，他沒有給黛玉配藥方，也沒有給黛玉配一把金鎖或者麒麟什麼的做護身符。他倒是想讓林家把黛玉舍了給他，只是林如海沒有答應。

除了林黛玉，癩頭和尚還曾經要求過甄士隱把英蓮舍給他呢。英蓮就是後來的香菱，也進了大觀園，並拜黛玉為師學習詩詞。關於英蓮的相貌，借用周瑞家的一句話，有些像東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呢。那麼秦可卿長什麼樣子呢？「兼有黛釵之美」，她的乳名就是兼美（警幻仙姑口中的妹妹實為此處秦可卿的前世）。

咱們一口氣把這幾個人的關係粗粗拉拉地梳理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個巧字。

黛玉進來之前，寶玉與寶釵互看對方的護身符，其實這就是按照曹雪芹的意思在詮釋什麼是金玉良緣。

而寶釵的相貌也是在這一回，由寶玉眼中描述出來。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我們的重點是後面這兩句，「藏愚守拙」。

那麼我們對比一下黛玉的相貌。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從這段相貌描述中，我們只能說黛玉之美，其實是難以描述之美，難以掩飾之美，是一種神態與儀態兼備並重之美。

雖然說，我們描述不出來，但是寶玉能描述出來。要不警幻仙子說寶玉乃是天下第一「意淫」之人呢。我們看他是如何形容黛玉的呢？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

寶玉一語就切中了問題的要害所在。

現在我們就可以對比一下黛釵之美的差別了。黛玉之美，所用詞語為「黛」、「顰」、「墨」；寶釵之美所用詞語為「銀盆」、「水杏」。二人形成了一個「黑」與「白」、「虛」與「實」、「巧」與「拙」的對比。

惺惺相惜 心嚮往之

千萬不要以為這樣說是把黛玉與寶釵放在了一個對立面的位置上。恰恰相反，她們不但不是對立的，而且是統一的一體。她們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太極圖。

一個是「執黑守白」，知道黑暗，但相信光明；知道人生有苦，但相信苦中有樂。後來在第七十六回，黛玉提出一個非常哲學的觀點「事若求全何所樂」。

一個是「知白守黑」，自己內心明白而外表愚鈍，對世俗之流既不讚美也不批判，沉默笑看塵世。

這二者互相纏繞，互相藉助，實實在在不能分開。

於是，我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金陵十二釵中，別人的判詞都是分開的，卻把這兩個最重要人物的判詞寫在一起呢。

寶玉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

玉帶與金釵是不能分開的。所以說，黛玉與寶釵也是不能分開的。

於是我們再看，三人說話時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

黛玉沒有來的時候，寶玉與寶釵是你一言我一語。黛玉來了之後呢，基本上寶釵就不怎麼說話了。

但這可不是說寶釵討厭黛玉。她的內心裡，其實跟黛玉是非常親近的；同理，黛玉的內心跟她也是非常親近。這種親近，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內在氣質融合。原因是什麼呢？是因為他們身上蘊含的能量非常相似。她們的本質、本性非常相似相通，只是外在的表現不同罷了。這才是為什麼黛玉喜歡找寶釵玩，寶釵也喜歡找黛玉玩的真實原因。

說到這裡，咱們暫時做一個頓挫式的小思考。

我們總會無緣無故地喜歡某些人，為什麼呢？因為對方身上必定有一種神秘的能量吸引你。這叫做「心嚮往之」。當然說，你心嚮往著對方，對方可能不一定也「嚮往」你，這是因為你身上沒有讓對方向往的這種能量，甚至對方還有可能討厭你，這是因為你身上存在著讓對方抵觸的能量。那麼，如果，你「心嚮往之」的人，也對你同樣「心嚮往之」，這就是你們互相有吸引對方的能量了。我們也稱之為「心有靈犀」。

那麼，在黛玉與寶釵之間，是有這種「心有靈犀」的能量的。

所以我們看，黛玉小嘴一直「嘚啵、嘚啵」沒完的時候，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實際上，黛玉看到寶玉跟寶釵親近，只是含酸，可並沒有真生氣。至於，「顰丫頭」這個稱呼，貌似是寶釵的專利哦。從來沒有聽見別人這樣稱呼林黛玉呢。還有「顰兒」這個小名，也是寶釵叫的最多。

這之後呢，黛玉該含酸的含酸，但該在一起玩還是在一起玩。

前面說的主要是能量吸引問題，其實說的通俗點呢，就是情懷。是你對人對事的包容程度。那麼從這點來說，黛玉與寶釵表面上表現得好像不一樣，但事實上兩人驚人得相似。她們的包容程度，都不算小，但也都有原則與底線。

那麼說到包容程度呢？我們就想到了十二釵中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史湘雲，一個是妙玉。

史湘雲說話直的甚至有些發愣，不過大家都很包容她。特別是，她對黛玉並不友好，但黛玉並不跟她一般見識，所以說，黛玉本性上是很大度的。

那麼妙玉的包容度就差了些。她的判詞是「過潔世同嫌」。所以，那些普通的好人是看不慣妙玉的，比如李紈。但是——

黛玉跟寶釵還是能理解她的。所以我們看，寶釵、黛玉、寶玉就曾經一起去找妙玉喝茶。而妙玉呢，也拿出好茶具給她們用，用最好的水給她們泡茶喝。

黛玉只因為沒有看出這梅花雪水來，就被妙玉搶白成了一個大俗人。我們看，這個時候黛玉一句嘴都沒有回。為啥呀？因為啊，這就是「心嚮往之」的結果呀。她喜歡妙玉、欽佩妙玉，她也知道妙玉的話里沒有惡意。所以，她反駁什麼呀？

弄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可以清楚，黛玉到底願意跟誰在一起玩了。要說妙玉吧，是黛玉仰視的人。我們看，凹晶館聯詩的時候，黛玉對妙玉這樣說，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改，即請改正改正。

黛玉這個人的聰明之處在這裡就是一個突出體現。她很清楚，誰的水平高，誰的水平低；誰的境界高，誰的境界低；誰的格局高，誰的格局低。此三點，為成詩之要件。所以說，黛玉是真正懂詩的一個詩人。雖然如此，但一個人的眼界，就決定了你詩的境界。在這一點上，黛玉因為有「絳珠草還淚」的前世因，所以她的詩許多時候，都露出一個「悶」字來。就比如第四十五回的名字都叫做「悶制」風雨詞。那麼與黛玉相比，雖然寶釵的詩的水平未必高，但她或許更像是一個歌者。

大地飛歌薛寶釵 一生所愛林黛玉

記得，寶釵壽辰，賈母讓寶釵點戲。寶釵點了一出《山門》。寶玉開始不喜歡。然後寶釵就給他講這齣戲，其中有一首《北點絳唇》。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釵有四個字的評價「鏗鏘頓挫」。

不但品別人的詩詞如此，寶釵自己做的詩詞也是如此。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這首詩是元妃娘娘省親時候的「定製詩」，寶釵做的也是如「流水歌板」。

至於那首《海棠詩》，雖然沒有「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神來之筆，但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艷」恰是接了四平八穩的大地之氣，是不是也別有一番滋味與風景呢。

當然，要說最適合「擊築而歌」的，還是《柳絮詞》。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淺吟低哦；「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轉瞬高昂，徘徊向上。

曾經，給《紅樓夢》眾多女詩人們都起了一個詩號。湘雲跟香菱的外號都是現成的。一個是「詩瘋」，一個是「詩呆」，這都是寶釵起的，倒也十分貼切。

至於，妙玉，連黛玉都甘拜下風，「詩仙」的名號給她是當之無愧的。

那麼寶釵呢？渾厚中夾雜高亢應是其詩風本質，頗有「一舞劍器動四方，天地為之久低昂」的老杜之風，「詩聖」的稱號應該給她。

那麼黛玉呢？「詩仙」、「詩聖」的稱號都沒有了啊？欲置瀟湘妃子於何處呢？

那麼，咱們先欣賞欣賞瀟湘妃子的詩句吧。

先來一首田園派的《杏簾在望》。這首詩，是黛玉幫助寶玉做的元妃定製詩，無心插柳之作，卻成就了黛玉難得的田園風格。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再來半首《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這首詩被李紈評為第二，第一名是薛寶釵的那首。其實，許多人可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這首詩吧，成在「一偷一借」，也失在「一偷一借」。黛玉的詩，經常為了追求一種境界而「詞行險韻」，這首詩是「詩求險字」了。其實這跟她的出身有關係。她生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吸風喝露不食人間煙火，曲高和寡也在意料之中。

那麼說了黛玉的詩了，她的思想是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從另一處去找了。那就是對莊子的理解。

提起莊子，紅樓夢中好幾個人都是莊子粉。排在第一的就是妙玉，她自稱檻外人或者畸人。還有就是寶玉、黛玉。

因為在寶釵的壽辰上，寶玉跟黛玉之間鬧了一點小彆扭。寶玉自己看《南華經》，書中寫著：

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

這句話出自《莊子?列禦寇》。不讀莊子，真不知飄逸為何物啊。

然後呢，寶玉就讀鬱悶了。於是，他寫了一首偈子：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並填了一支《寄生草》：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其實，在此之前，寶玉曾經續寫過《莊子》文，其中有「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的瘋話。後來被黛玉看到，又氣又笑，就寫了一首回擊他：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那麼這次鬧了彆扭了，黛玉知道，寶玉這人愛鑽牛角尖，必須給他解開。於是，在寶玉的偈子後面，黛玉又添了兩句：無立足境，方為乾淨。就是這句話，進入了哲學境界了。

記得，最近有一個說中美大學生閱讀圖書的排行榜。中國大學生閱讀前三名是《平凡的世界》、《三體》、《盜墓筆記》。

而美國大學生閱讀最多的是經典的政治學、哲學著作，柏拉圖、霍布斯、亞里士多德等古典哲學家的著作以壓倒性優勢高居美國高校閱讀榜單。而這些經典書目，很少出現在中國大學生的榜單中。

這個差異的本質是什麼呢？表面看，是中國人不喜歡哲學，事實上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咱們就不去討論了。不過有時候讓人感覺尷尬的是，經常有人說，呀，《平凡的世界》這本書寫的真好，我說是吧。可是，我還想說，你知道亞里士多德的以太理論，被伽利略比薩斜塔兩個鐵球的實驗所否定，其實是很荒謬的事情嗎？

有人覺得，「無立足境，方為乾淨」這句話是整部紅樓夢的書眼，是核心思想。這個還可從長討論。但有一點，可以看出，林黛玉的文學素養應該達到了一種其他人沒有達到的境界。她不同於妙玉的畸人，她也不同於寶釵的禪悟。

所以說，妙玉是一個大地畸者，寶釵是一個大地歌者，而黛玉呢，她才是這個大地上熱愛生活的詩者。那麼，如何給黛玉一個恰當的稱號呢。

黛玉的詩風，其實只有一個人最相似。就是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陳子昂。有魏晉風骨，又小謝清發，卻無須稱號。她，是一個「不是詩神、勝似詩神」的女神。

*作者：風林秀，魚羊秘史原創專欄作家。喜歡歷史、國學，著有佛教弟子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雙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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