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花木志：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

（作者：蔣春林）

第六十三回，寶釵的花簽是：

「

畫：一支牡丹

字：艷冠群芳

詩：任是無情也動人

註：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

」

寶釵是第一個抽到花簽的。

牡丹，木本花卉，牡丹在百花中居特殊地位，稱為花王，一提起牡丹，自有一股帝王之氣勢傲視群卉。牡丹氣質天生雍容華貴，「國色朝酣灑，天香夜染色」而造就了成語「國色天香」，和梅花一起是我國國花的兩大候選花卉。牡丹豐腴嬌艷，富貴不可抵擋，不免也有俗媚俗艷的一面，非常符合寶釵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家庭背景。

牡丹和四大美人之一的貴妃楊玉環很有聯繫，開元中，唐明皇和楊貴妃在沉香亭前賞牡丹，大詩人李白進《清平調》三篇，名花傾國兩相歡，將牡丹和楊貴妃相比擬，花影人面難分辨，風流蘊藉，春意無限。77回，寶玉對襲人感嘆的話中就提到「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作者是將寶釵比作楊貴妃的。寶釵長得鮮艷嫵媚，生得肌骨盈潤，是個珠圓玉潤富態雍容的胖美人。此外寶釵肌膚潔白，臉若銀盆，眼如水杏，臉如銀盆之白嫩，眼如水杏之靈動。中國人有句老話「一白遮百丑」，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她的薛姓諧音「雪」，是以水的固態形式出現，她又是肌膚勝雪，興兒介紹她時說「竟是雪堆出來的」。他誇張的說自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長恨歌》中形容楊貴妃也有「雪膚花貌參差是」的句子。

既胖又白又入美人之列的當然是實力超群的美人，因為胖給人以不夠輕盈的感覺，白看上去更胖，唯有骨骼蘊秀雍容而不臃腫而且具有出眾的美貌方能艷冠群芳。如此驚人的先天素質，當然用不著名貴的化妝品，用不著繁瑣的珠寶，因為這些花兒粉兒的堆砌對她而言是屬於畫蛇添足，因嫌脂粉污顏色。寶釵對自己內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滿了矜持和自信，所以儘管她家常穿著上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其實低調奢華，氣度從容，敢於說「淡極始知花更艷」。

寶釵長得胖，不愛運動，偶爾撲回蝴蝶就累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30回因為是夏天怕熱，懶得出去聽戲，寶玉沒話找話對寶釵說：「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結果惹得寶釵勃然大怒，當面這樣說一個姑娘胖，那簡直跟取笑一樣。況且楊貴妃在正統思想里是屬於紅顏禍水一類，這當然是一向注意閨譽的寶釵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一般不發脾氣的她冷笑著回敬他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讓一向認為寶姐姐是謙和溫柔的寶玉大跌眼鏡。雖然她不願意別人說她胖，但以楊妃之豐美喻之，的確是比較恰當，可圈可點，倘若她進入皇宮，憑她的見識和處世社交能力說不定也能當上皇妃呢。

美女分為胖瘦二型，胖型美女以楊貴妃為典型，瘦型美女以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為典型，環肥燕瘦，各自代表了不同類型的美女典範，紅樓夢中的胖型美女代表是寶釵，瘦型美女代表是林黛玉，可謂平分秋色。27回回目是「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明確地把寶釵比作楊玉環，黛玉比作趙飛燕。很有意思的是，詩人們常常將豐滿的楊貴妃和身材苗條輕盈的趙飛燕互相比較。如李白的清平調三首之二有句：「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紅樓夢書中有一人可卿，如她的乳名兼美一樣，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將兩者的美和諧的融合，她可是仙界人物。只是到了今天，已經是瘦型美人的天下了，嬌弱輕盈苗條的青春骨感美女人氣要旺很多，所以愛美女孩子們動不動就說要減肥。

張愛玲在《論寫作》中提到戲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張愛玲引用後說「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麼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光明有秩序的社會，也是寶釵所肯定的所維護的，寶釵嚴格遵守封建規範，對自己要求嚴格，成為標準規範下的封建淑女，她也希望男子也一樣努力，四十二回寶釵和黛玉促膝談心：「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這是對讀書男人們的秩序，她理想中的讀書男子是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這是對不讀書男人們的秩序，安心做好耕種買賣。「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這是對女子的秩序，寶釵心中有一套體系。她見到襲人說出「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對襲人另眼相看，覺得襲人有些見識，因為襲人在這方面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寶玉和黛玉之間親厚吵鬧的感情糾紛在她眼中是不合時宜的，她提醒黛玉看雜書不要移了性情也是發自內心的。

然而，世情複雜，縱然她將人情練達做到最好，做到極致，也讓自己遠離是非的漩渦。她依舊只是個深閨弱女，無法撼動社會分毫，她清醒地認識到「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寶玉只說這個寶姐姐「只好點這些戲。」卻不知寶釵比他先領悟了，她早就體會到「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生悲涼，她也是曲高和寡，無人知己。她能在娛樂賈母的同時能自得其樂地賞曲中深意，這樣的境界誰能達到？

寶玉的行為是不入她的法眼的，他是無意於功名利祿的富貴閑人，他以為他天生就能享受而不用付出，「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寶釵知道，寶玉這樣的人是難以在世間立足的，她和湘雲的看法一致，寶玉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她時刻不忘諷喻他，想拉他到正途，她甚至以香菱學詩的刻苦來激勵他，後文還有薛寶釵借語諷諫的故事，她站得高望得遠，高瞻遠矚，她說的道理即使在現代社會，也是主流思想，她對寶玉的勸說大部分的女子對夫君的期望。

寶釵的花箋詩來自於唐羅隱《牡丹花》：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這首詩中有一句「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芍藥和牡丹的花型、葉片非常相似，牡丹是木本，芍藥是草本，牡丹又稱木芍藥，芍藥也叫草牡丹。古人評花：牡丹第一，芍藥第二，謂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牡丹與芍藥間種，能明顯促進牡丹生長。花期是牡丹在前，芍藥在後，「牡丹落後正凄涼，紅葯開時醉一場。」芍藥又稱為殿春。

聯繫到黛玉抽的是芙蓉，而芍藥處處和湘雲有關，白天里湘雲喝多了酒，以芍藥當枕，以芍藥當褥，儼然是一幅芍藥春睡圖。芍藥與君為近侍，在黛玉的眼中，寶釵、湘雲和寶玉很親近，已經達到近伺的程度，讓黛玉長嘆這個寶哥哥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寶玉和寶釵、湘雲都有姻緣的可能和暗示，一個是金玉姻緣，一個是因麒麟白首雙星，因為寶釵的比較，讓黛玉的愛情飽受折磨，因為湘雲的存在，也讓黛玉每每擔憂悲憤，而黛玉的簽為芙蓉，簡直暗暗稱奇這種安排的巧合，真真是「芙蓉何處避芳塵？」

然而，花簽表面上是祥瑞之語，實際上卻不盡然。看這首詩的最後一句：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韓令指韓弘，曾為中書令，適逢京城中權貴百姓均崇尚牡丹，車馬若狂全城賞牡丹，韓令卻砍了家中的牡丹：「吾豈效兒女子邪?」牡丹即使國色富貴，終究還不是人人為之狂熱，人人熱愛，終究還是有人要辜負她的穠華。正如寶釵的命運，即使人人稱頌，處處動人，然而不幸遇到了寶玉。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在紅麝串的襯托下細白嬌嫩，連美人堆里長大閱美多矣的寶玉都看呆了，心旌搖曳。然而，僅此而已，他尊重敬重她，卻不愛她。縱一度得到寶玉的人，卻得不到寶玉的心，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玉終究辜負了傾國牡丹，最有情的情不情成了最無情的。

每日一猜

擒賊先擒王

——紅樓夢裡誰說過這句話

上期答案：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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