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叢林里的獵頭、紋身故事

卡林加部落（Kalinga）的Buscalan村位於菲律賓科迪勒拉山脈北部，彷彿永遠被霧氣籠罩著。部落中許多紋身的勇士都已去世，但還能見到不少紋身的年邁女人。她們的紋身都出自這裡的最後一位紋身師，89歲的老太太Whang-Od之手。她的Batok，也就是紋身手藝，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

本文作者即上一期接受採訪的美國人類學家拉爾斯·科魯塔克

文、圖 | Lars Krutak

Whang-Od是卡林加最後一位紋身師、女祭司

Whang-Od是個令人愉快的老太太，儘管年事已高，依然每天都去田裡務農。去田裡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日出時分，Whang-Od穿著她脫了線的人字拖，爬下一千多級沾著露水的台階，路過瀑布，過河之後還要再爬一英里濕滑泥濘的小徑。整個上午她都會在那兒幹活，直到午後天氣太過炎熱時方歇。下午4點過後，長途跋涉復又開始，她邊走邊哼著小曲，十分小心不讓自己摔倒，邁著有條不紊、緩慢沉重的步伐爬台階。此刻這條路看起來彷彿永無盡頭。一抵達自己的小屋，她立刻開始準備晚餐，一般是米飯和綠葉菜，如果有豬肉她就非常開心了。太陽西沉，清冷的山中空氣透過木屋的縫隙鑽進來，Whang-Od挪到廚房裡更靠近火堆的地方，那兒也是她的卧房。第二天也會和這一天一樣。這樣的日常已經輪迴了七十多年。

卡林加紋身，獵人頭的榮耀，以及當代勇士

Whang-Od告訴我，在她25歲時，她的心上人在一場伐木事故中去世。她沒有再去找一個丈夫，而是從此把一生都獻給了紋身。現在，65年後，她是最後一位傳承這門擁有一千多年歷史的藝術的紋身師了。

卡林加人的傳統梯田

儘管傳教士、殖民統治和現代化變遷讓卡林加紋身手藝逐漸消失，持久的紋身痕迹依然能在卡林加部落長老們身上看到，包括最後一代獵頭勇士的獨有紋樣。這些勇士現在還活著的只有30人左右。他們也是二戰老兵，以矛、盾牌和斧頭勇敢地面對日本槍炮。他們令人震撼的無畏之氣讓敵人恐懼，知道一旦落入部落民之手，就會被獵取腦袋，任由身體在山地叢林潮濕的空氣中腐爛。Lakay Miguel（Lakay的意思是值得尊敬的長老）是活著的幾位卡林加勇士之一，在他身上還能看到來自祖先的傳統紋樣，其中一個是因為他在二戰以前的部落戰爭中表現英勇。他殺死、殺傷了兩名以上的敵人，獨特紋樣紋在了他的胸前，胸前紋身也是獵頭人最重要的紋身之一。Miguel在戰場上的表現更為出色，因此他的肋、背以及手臂都被紋上了斧頭圖樣，當地語叫做Khaman。在圖案之下有擬人化的圖樣，象徵栽在他手上的日本人。這種紋樣也是勇士紋身中的最高榮譽。蜈蚣紋身對勇士來說則是最具能量的心靈指引和夥伴的象徵。

Miguel長老身上的紋身各有其含義，代表榮譽、戰績與地位

Miguel向我透露了一份他最愉快的記憶，他展示了用日本人的下顎骨裝飾的傳統服飾Gangsa。如今飾有人顎骨的Gangsa是價值連城的傳家寶，卡林加族人也只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才穿。

在卡林加地區北邊的Buaya村，絕大多數敵人的頭骨，除了顎骨，都會安放於村中神龕或是一個當地語叫做sangasang的地方。神龕是在一次獵頭之旅的慶典結束後，敵人的頭顱和屍體存放之處。儘管有些家族神龕就在普通人家裡，而且藏有人頭骨，村中神龕仍然是最神聖的地方，因為強烈的超自然能量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人們認為守衛天空、地下世界和水的神靈就在Buaya村的這個樸素的、位於村莊邊緣竹林之中的神龕里。對應的每個神靈都是兇狠或嗜血的野獸或惡魔。但神龕內也有善良的守護靈，他們是朋友和夥伴，每次都會幫助卡林加獵頭人完成自己的意願。如果哪個部落村中沒有建造神龕，名叫Bingilde的惡靈會到那裡去大清洗，直到神龕建造起來，血祭最終實施。這個狡猾的生靈長得像人，但遍體鱗傷、全身潰爛，散發著腐爛的惡臭。

卡林加人雖受群山庇護但也沒有逃離戰爭與現代工業文明的入侵

現在，隨著有關獵頭的一切都失去了過往的輝煌，這些神龕的力量大多被漠視了。有傳言說，在卡林加地區依然有獵頭人不時出現，但這實屬誇大其詞。儘管這裡的流血事件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家族之間血仇未了，死傷人數也還未打平，但槍取代了矛、盾牌以及砍頭斧，這一切都讓獵頭變得不如從前那麼容易了。更常見的功績是遠距離射殺而不是正面相迎。獵頭習俗不再的另一個原因，是過去的獵場如今已經被清理成農田，敵對雙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行跡，很少有人再去獵頭，除非你想成為對方的靶子。

我們確實遇見一個來自Bugnay村、名叫Fanah的現代勇士，最近他報復了一個殺害他村中長老的兇手。反擊中，他射殺了三名來自Betwagan村的Bontoc人，那個村子位於卡林加地區的南邊。Fanah回憶道：「鄰村Bontac人試圖奪取我們的土地，還打死了我們一個長老，他當時正在去自家稻田的路上。」他指了指遠處的山川繼續說，「我們翻山越嶺一整夜，在他們村子附近埋伏。破曉時分，看到三個男人正從山路下行，我們就殺了他們作為報復。為了保護自己的村子和人民而殺人是一種榮譽。還手之後問題就算解決了，現在我們和鄰村人和平共處。」

一位卡林加紋身老人

但Fanah的故事還沒結束。他的家鄉Bugnay村是卡林加村落之間交易和婚配的村落之鏈中的一環，Whang-Od的Buscalan村也在其中。Whang-Od聽說了Fanah的事迹，決定為這個勇敢的戰士紋上一個他先人曾擁有的紋身。這可能是自二戰以來第一個收穫殺手胸前紋身的卡林加人。

Whang-Od將她的紋身工具放在自己吊腳樓的一塊活動板下。她的手敲式工具包里包括一個用於調和煙油和水的椰子碗，一根用竹棒綁上的橘刺和另外一根用於把刺敲入皮膚的短棒。她告訴我，她父親用的工具與她有所不同，叫做kisi，是用水牛角燒制而成，上面有四根削尖的橘刺或是檸檬樹做成的針，有時他會用木板來為手臂上的紋身固定樣式。她和她父親都是反手使用工具，和波利尼西亞至今還運用的手法完全不同。

Whang-Od正在為Fanah紋身

Whang-Od用一根乾燥的長草先在Fanah的胸前精心描繪團案：三條曲線為底，勾勒出胸前的V字型，順著肩膀處往下直到腹部。人們告訴我三條線不僅表示他殺死的敵人數量，還象徵展開翅膀的神鷹。對卡林加人來說，它是萬鳥之王，曾為部族創始神Kabunian帶去訊息。在他們曾經的獵頭慶典中，卡林加人會跳鷹舞（turayan）為成功獵頭的族人慶功，舞蹈模仿鷹展翅翱翔查看自己領地時的模樣，然後舞者突然以雙臂猛撲在地，象徵勇士凱旋而歸。現在，卡林加人依然會在重要場合穿上Gongsa傳統服飾跳鷹舞。

Whang-Od的工具每敲一下，血滴就會從傷口處滲出，慢慢從Fanah的胸口流下來。針勾到Fanah的皮膚，讓他疼得跳起來。隨著針刺，成千上萬的血珠從尖利的針尖滲出；每分鐘敲擊一百多下。

三條線完成後，Whang-Od在第二層紋身前休息了一下。Fanah緊張地吸了幾口我帶去的萬寶路香煙。Whang-Od說：「紋身是一個儀式，是嚴肅的宗教經驗。神靈們希望Fanah可以表現得勇敢。如果他做不到，它們就會讓死亡和毀滅降臨村莊。」

20世紀初卡林加紋身勇士的老照片

她繼續說：「在我見到第一滴血前，我都在重複唱誦能阻止惡靈靠近Fanah的咒語。我也在前一夜占卜，並且禁酒。如果我喝了酒，今天我在Fanah身上做的紋身就會使他感染甚至死去。如果你、我或是Fanah在紋身開始前打噴嚏，會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信號，我就不能為他紋身。潛伏的靈讓人打噴嚏是因為妒忌，或是認為紋身應該延期。」

我不知道這個讓人打噴嚏的「神靈」是善還是惡的。卡林加人普遍認為神靈是死去的祖先，有時它們會向後代索要些什麼（像是祭祀），之後才會繼續保佑他們。總的來說，善良的祖先之靈與生相連，邪惡的亡靈則受女巫控制，住在山洞或是森林深處，它們在那裡詛咒活人疾病、虛弱或是死亡。卡林加人的孩子常常冠以死去祖先之名，好讓亡靈繼續保護他們。

還有另一層面的祖先之靈名叫pinading，它們擁有極強大的力量，懲罰後代不恰當的舉措。有些人認為這些靈是由被害敵人的亡靈中派生而來的；也有人認為Pinading是村莊的哨兵，棲居在村中邊緣的樹木之中。

村中農忙時

50分鐘後，Whang-Od認為她可以繼續第二層紋身了。此時的Fanah看上去並不那麼激動，但不久後他就能成為無數先人勇士中的一個，這個不可磨滅的憑證會讓他一生享有村民的尊敬和厚愛。

然而除非Whang-Od將她的手藝傳授給別人，不然Fanah可能是最後一個被授予卡林加勇士紋身的人了。Whang-Od11歲的侄女Grace對祖先的紋身手藝感興趣，但Whang-Od又不認為Grace有能力傳承這一切。成為一個mambabatok，一個紋身術士，同時她也就會是一個女祭司，需要強大的耐心、很多練習以及非常用心。

紋身：女祭司的藝術

在卡林加部落中最受尊敬的是男性，他們被稱為Mengor，但男性力量需要女祭祀的療愈與精神指導。一些卡林加紋身術士雖是女性，但她們有著男性般堅強的內在，能幫助男孩成為「真正的男人」；同樣地，通過漂亮、複雜的紋身，女孩也變身為女人。

Whang-Od告訴我一個古老的傳說：女人必須通過紋身來提高自己的生育能力。這也是為什麼村中那麼多女人都有紋身，且都擁有一個大家庭。「我為許多即將絕育的女人紋身，我們相信紋身比體內激素更厲害。女人不僅為了生育而紋身，也為了美，另一些則因為她們的男性親屬曾在戰場上獲勝而贏得紋身。她們的絕大多數紋樣都取自自然，像是稻穗、蕨類、階梯或是蛇鱗。有些女人也會在脖子上紋一圈作為項鏈。」

女性紋身有多種含義，其中廣為部落婦女所知的是：紋身可以增強生育能力

一些男人和女人像Whang-Od一樣在臉上紋上小的X，在兩眼之間或是在臉頰當中和鼻尖上。一些長老說，這些紋身表明他們曾用家中武器擊打過帶到村中來的頭顱。另一種說法是只為了好看。舉個例子，一個女人走在村子裡，男人會更注意臉上有紋身的，因為它們巧妙地紋在最惹人注目的部位。

Whang-Od的一些紋身是他父親為她紋的。仔細地看了一番之後，我發現她的腿上還遍布淡去的紋身，她告訴我，那是她「練習的痕迹」。她甚至讓我在她手背上試著紋一個，好加深理解。在她手背上敲擊了一個蜈蚣紋案後，我自然也要隨俗做一番儀式，驅除一切與見血相關聯的禁忌。卡林加人將之稱作為Sipat，這種儀式有些用祭祀與神靈交換的含義在裡頭。儀式由獻祭一隻雞開始，然後用它的血擦拭紋身部位。一段簡單的唱誦驅趕惡靈之後，我再將一串紅色瑪瑙珠繫於Whang-Od腰間。這串珠子是一個護身符，能抵禦所有附近的惡靈。

在現代醫學前，卡林加人在脖子上紋身治療甲狀腺腫大

女祭司會在治療病人時舉行類似的儀式。在她判斷是哪個惡靈造成的疾病時，會獻祭一隻雞、一頭豬或其他動物。將一片綠葉，通常是橘葉浸潤在獻祭之血中，然後將血灑在病人的手腳上。她以嚇人的姿態在病人頭部作法祈禱，要求惡靈接受獻祭，並將疾病移除。

卡林加人相信橘葉的味道本身也對驅除惡靈有效。家中若有喪事，在喪葬結束之後，家門口會放三到五天橘樹多刺的枝條，來預防亡靈在夜晚回到村中作惡。儘管Whang-Od並未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我相信她和其他使用橘刺作為紋身工具的女祭司們一樣，是因為它們擁有此類魔力。流動的鮮血尤其吸引惡靈，他們必須時時警惕，這一點是許多原住民紋身者都共有的常識。

祖先之聲

幾百年來，卡林加人在艱險的大自然中應對著危及他們安全和生存的殖民統治以及部落戰爭。基督教的傳播嚴重打擊了他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新型殖民，來自伐木、開礦和水電公司的威脅都侵擾著卡林加人祖先的土地，一位長老說，那是「浸潤著我們鮮血」的土地。在21世紀的今天，現代化依然逐漸壓榨著他們的文化生活和信仰。

與許多地方一樣，越來越多的卡林加人搬進大城鎮工作學習，與祖先的傳統漸行漸遠，但另一些人依舊深深紮根在傳統中，儘管有苦澀的掙扎，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充滿勇氣。只要菲律賓科迪勒拉山河依舊，他們與祖先之間的紐帶就不會斷裂，卡林加人曾有諺語：「我們的力量源於山脈，平和源於河流，山谷是我們的希望，天空是我們智慧和祖先的來處。」

和大多數部落文化一樣，卡林加文化也根植於自然，由自然而來

對卡林加人來說，自然給予了他們某種面對巨變的護持以及與古老傳統的連接。因為自然是持久、永恆、無窮的。許多卡林加文化由大自然而來，古老的紋身傳統就是如此。紋身是自然之語，是發自體膚的祖先與後代的溝通之語，是犧牲身體讓一切更持久、更神聖。

從卡加林傳統紋身中演變而來的新式紋身正在復興，並與年青一代一起融入現代社會。但令人悲傷的是，Whang-Od這一代可能是紋有這種完全源於自然、不可磨滅的印記的最後一代了。這是卡林加人的身份證明，代表他們古老的過去。如同他們的獵頭習俗，僅在一百年前，那些生猛的獵頭者們還在山川和森林間咆哮，如今已經永遠地存在於故事、歌謠，當然還有神靈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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