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義彥:請你,望向鏡頭的深處
安迪·沃霍爾,攝影:上田義彥
「你不適合拍攝廣告」——來自某廣告製作人直白的話語,對年僅 24 歲卻已孤注一擲走上攝影道路的上田義彥而言,無疑是一次棒喝。而現在,在日本和全世界,諸多人們所熟悉並且印象深刻的廣告形象恰都出自於此君。三得利烏龍茶、伊右衛門、無印良品……這些著名品牌的創意總監,都在靜靜地等待著相機後的上田義彥說出 OK。
一切,開始於 Irving Penn 拍攝的一張人物肖像。照片中,兩名秘魯貧困兒童,穿著簡陋的衣服,微微昂起下巴的驕傲神情被捕捉記錄。青年時期的上田義彥在看到這張人物肖像後,驚訝於照片中透射出的生命力如此強大,就此認定攝影是表達自己對生命、對世界所抱持的想法及態度最適合的方式。於是放棄大學學業,轉而報考攝影學校,並在福田匡伸、有田泰而門下學習攝影。
獨立後,躊躇滿志地帶著自己的作品,希望能夠在廣告攝影中尋得自己的一席之位,未曾想被製作人以「廣告拍攝必須鮮明亮麗,你的照片太灰暗了」為由,拒之門外。受到打擊的上田義彥毫無目的地走進了對面的蕎麥麵屋,稍作休息便又鼓起勇氣,抱著作品敲開了當時風格前衛的時尚雜誌《流行通信》的大門。對色彩獨特敏銳的直覺給雜誌創造了一期又一期的話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將這一時期的作品盡數銷毀,壯士斷腕般地告別了這些「假像」。因為模特總是在布置好的燈光下,擺出特定的姿勢和表情,讓他覺得自己與模特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牆,沒有交流。這,絕不是自己想付諸生命的攝影。
他經常使用的是一台 8×10 大畫幅相機,沒有數碼相機的液晶屏,拍攝過程需要耐心專註於拍攝前的每一個細節。他偏愛在拍攝中想像那個將定格的畫面,因為對他來說,「那是一個將瞬間永遠留下的時刻,這就像是奇蹟發生一樣。簡單來說,攝影就是奇蹟。那個瞬間沒有第二次,你也不可能讓它第二次出現。只有在它到來的時候,你會明白就是此刻。」因此,等待是上田義彥攝影的一大關鍵詞。等待自己與拍攝對象心靈交會的瞬間,等待「生命」這個不可見之物能夠被快門捕捉的時刻。
他的等待讓他迎來了拍攝威士忌平面廣告的機會,而他則讓大名鼎鼎、嚴肅不苟的德語文學學者高橋義孝凝視著鏡頭,等待。那是他從時尚雜誌拍攝轉入廣告攝影的一次關鍵性工作,對於這麼一個珍貴的機會,雖然心中打鼓、肩上擔著重壓,卻並不能阻止他「任性」地等待「那個瞬間」。他只是簡單地請高橋義孝「望向鏡頭的深處」,他則湊近相機,在想像中與這位智者的靈魂交會,周圍的空氣彷彿凝結,拍攝者與被拍者堅決地對峙,直到高橋義孝鬆了口氣,移動手臂的當下,上田義彥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
當相機這個媒介橫亘在拍攝者與被拍者之間,懼怕、不信任以及阻隔是無可避免的情緒反應,然而,隨著拍攝時間的推移,彷彿鏡頭的深處暗藏著某種力量,讓拍攝者與拍攝對象之間形成了「看」與「回看」的通路,交流脫離了語言的無奈,成為可能。於是,「等待」之於雙方都是一次寶貴的體驗。
一如范冰冰回憶拍攝烏龍茶廣告的過程,「那真是非常奇妙的一次拍攝,前所未有的感覺。」廣告中,近乎素顏的范冰冰自然地吃著面、喝著茶,大笑時的歡樂和安靜時恬淡的表情,都被上田義彥牢牢鎖定,出人意料地卸下了女明星的光環,讓人們感受那種親近而又自然無邪的美。所有拍攝都是在自然光中進行,為了拍出湯麵的熱氣和吃完面微微滲汗的熱意,他不惜一遍又一遍換新的湯麵,讓范冰冰慢慢地與他共同進入「等待」,直到他遇見真實的她。
憑著這種對攝影的信念,上田義彥堅持自己的方法拍攝,贏得了「自己與拍攝者之間的這場決鬥」,更贏得了來自廣告攝影界的一致認同。但是,簡單粗暴地稱他為「廣告攝影師」,顯然是錯誤的。縱觀他的攝影作品,有拍攝人像的《Portono》、《AMAGATSU》;有拍攝自然風景的《QUINAULT》、《Sea》;有快照攝影集《at Home》等等,每一個系列都各自呈現獨特的世界。可以說他什麼都拍,又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拍,對於拍攝對象的選擇以及拍攝方法,他其實有著自己縝密的思考。
其中,歷時三年拍攝完成的《CHAMBER of CURIOSITIES》便是他對攝影的嶄新嘗試。通過他的相機,東京大學綜合研究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完美地保留了下來。這些標本其實是為了生物研究製作,由於歷時已久,準備當作廢棄品處理。然而,在上田義彥看來,承載在這些標本上的歷史、美術價值絕不應該就此被遺忘,將它們用照片留存下來也許是唯一的方法。於是,他便以「藝術&科學」為概念,開始了在「暗黑空間」內利用人造光進行拍攝。
玻璃箱內蝴蝶的翅膀因為時間長久,一部分已經變成粉末狀,在自然光的映射下,卻呈現宛如振翅的幻影;白色的兔子佇立在黑暗中,襯著毛髮栩栩,側頭凝視著腳下的土地;還有更多無法循跡的動物骨骸,卻沒有散發一絲恐怖氣氛,只是讓人遐想逝去的時間。每一個生物彷彿懸游在宇宙的某個不知名時空中,讓人讚歎生之美的同時,對時空的神秘性也心生敬畏。
可以說,無論是廣告攝影還是藝術攝影,他都擁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對於廣告攝影與他自己的創作之間,如何平衡取捨。他說「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無法分割的。我有很多創作都是在委託工作中完成,並且僅就攝影這個行為而言,這兩方面是同質的,那種把它們區分開來的想法是毫無意義的。」
上田義彥拍攝的廣告與大多數廣告不同,總是蒙著一層朦朧的薄霧一般,色調清冷,摒棄多餘的色彩和素材。自然光是他近乎偏執的堅持,為此他甚至會延長拍攝,超出預定時間。對於一般攝影師而言,時間延長、自然光線變弱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而在他卻是欣然接受。正如他說道拍攝北野武那時的情景,「那時候,其實什麼都沒有考慮。儘管知道在某個時刻光線會比較好,但是一開始拍攝就什麼都不想了。就好像黑暗會帶你走向某個完美的世界,老實說,最後的效果連我自己都很驚訝。這個在事前是完全無法預設的,你只能相信自己,否則的話,可能什麼都做不了。」
恰恰是這種對自然光的堅持和對直覺的自信,讓他的作品總是帶有若即若離的清寂之美。這種距離感在本雅明看來,是「靈光」形成的重要語境。「一種奇特的時空交織,一種獨有的、無論離得多近都總是帶有距離感的表象或外觀」,這種始終無法接近或者一觸即逝的光暈,會讓人產生敬畏,並同時讓本真得以持續。正是上田義彥作品的這種獨特氣質,讓無印良品在設計茶室系列時,第一個想到了他。
照片中,無印良品的白瓷茶碗坐鎮於房間中央位置。長長的屋檐將濃重的陰翳保留在茶室內,穿過拉窗透進來的光形成的風情,拉窗的格子微微透著光、榻榻米的邊緣則泛著歲月的光澤,無一不在訴說著日本簡樸美的傳統意識以及禪茶一味的意象。在自然光中拍攝的茶室,將谷崎潤一郎「禮讚」的「陰翳之美」呈現得淋漓盡致。「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
而在伊右衛門綠茶廣告中,平安時代的場景通過上田義彥的鏡頭被還原。夫婦倆愜意地躺在微風拂過的草地上,身上的華服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儘管沒有強烈突顯的色彩,也沒有茶這一具體的實物,卻將茶的禪意與傳統的韻味鮮明地印刻在人們心中。
「等待」「與人們交流」「相信自己」類似的關鍵詞不勝枚舉,伴隨著上田義彥走過了35年的攝影人生,在916 Gallery,他從自己眾多作品中挑選出250張,舉辦了名為《A Life with Camera》的回顧展。展廳被布置成居家的樣子,照片則被裝進大大小小的相框,組成了一道道「家裡的照片牆」。在600平方米的空間里,有80年代的安迪?沃霍爾向著鏡頭做出阻擋的姿勢;北野武褪去笑星的面具,展現冷硬的一面;Larry Rivers直射靈魂般的凝視;三得利茶廣告中那遙遠廣闊的中國。看著這些照片,時而激動、時而懷念,各種情感與時光交錯,想像著它們在鏡頭布遮蓋的空間內產生,在暗房中顯影。於是,得以與上田義彥望著同一個方向,展開一段朝向「黑暗」的旅途。
也許那位廣告製作人說得沒錯,上田義彥並不適合拍攝廣告。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把自己局限在廣告攝影中。他所追求的是一種更接近本源、更純粹、更真實的攝影。用他的話來說,「攝影就是鏡子。它所映射的恰恰是自己。我所感受到的、我的思考都在攝影中呈現,這是語言無法傳達的,必須通過我的相機傳達給觀者。」攝影所擁有的力量也應運而生,它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被消磨、分解,而是將一個個碎片連接,生成一整個世界。
上田義彥
(Yoshihiko Ueda, 1957~)
日本廣告攝影大師
攝影 Karen Knorr
編輯 帕邏
影藝家微刊是雜誌《影藝家》的延伸
由成都影像藝術中心(CDPC)主辦
※我只是借用了上帝之眼
※用像素「編織」不確定的寓言
※後曉嵐:失落的不只是一座城
※無限接近的黑白世界,給時尚攝影以新的定義
TAG:影藝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