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反腐：對陣狂熱、野心和慾望

作者：驌驦 ／ 秦朔朋友圈：qspyq2015

巴西，世人眼中的足球之國、桑巴之國，有上天恩賜的自然美景，也有樂天安逸的民族，她也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眼中的未來之國，人一旦踏上這片土地，「靈魂就感到安慰」。在作家看來，相比於二戰時歐洲的「狂熱和荒謬」，巴西社會「和睦相處、毫無敵意」，充滿人性，後者才是他眼裡衡量文明的維度。

70多年過去了，巴西發展和騰飛，茨威格當初所擔憂歐洲的問題，陸續在這裡出現，這裡的「文明」也需要用生產力、消費和金錢來衡量；曾經的安魂凈土也一樣充斥著「狂熱、野心和慾望」，在作家看來，正是這些被高估的品質，把歐洲文明帶到懸崖邊上。如今，正是這些「品質」引發了一場歷時三年的反腐行動，有人說，它給巴西招來了劫數。當然，也有樂觀的巴西人把它看做是國家的涅槃。

總統、秘密錄音和醜聞

不出一年，要求彈劾迪爾瑪·羅塞夫的情景，再次在巴西街頭重現。雖然規模不及上次，但口號是一致的——要求總統下台。

民眾憤怒來源於一段長38分鐘的錄音。提供者是巴西最大肉類生產企業JBS負責人巴蒂斯塔兄弟，矛頭直指總統特梅爾。

| 巴西總統特梅爾

錄音的時間是今年三月，總統特梅爾在與JBS的CEO若埃斯利·巴蒂斯塔（Joesley Batista）交談時，默許巴蒂斯塔向已入獄的前眾議院議長庫尼亞行賄，以確保其緘口不言。

實際上，若埃斯利·巴蒂斯塔是「行賄老手」，曾向官員行賄上千萬美元，受賄的政治家包括幾任總統——總統特梅爾（Michel Temer）、前總統羅塞夫（Dilma Rousseff）和前總統盧拉·達·席爾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據《華爾街日報》報道，若埃斯利·巴蒂斯塔表示，特梅爾多次向其索要金錢，金額總計達到700萬雷亞爾（220萬美元）。其中一部分資金被用於政治競選。

| 巴西前議長庫尼亞：他是彈劾前總統羅塞夫的主推手，他入獄前，就稱將供出所有他所知道的官員貪污信息。

這一錄音的轟動性在於，如果檢察機關最終確定其真實性，就意味著特梅爾和社會民主黨多名重要成員將受到貪腐調查，不僅政治生命將告終結，同時也將面臨司法調查，到時候巴西將出現一屆總統任期內，可能出現兩次彈劾、三個政府。

對於這樣的指控，同樣被錄音材料舉報的社會民主黨黨首涅維斯選擇低調請辭，而總統特梅爾堅稱錄音造假，在後悔沒有留下自己錄音版本的同時，指責舉報者構陷。

為了保住總統職位，特梅爾亮出自己的政治槓桿——經濟政策。自去年8月接任羅塞夫以來，特梅爾一直推行解放勞動力市場、改革養老金等系列親商政策，他稱若遭彈劾，一系列經濟成果將付之東流，巴西將再陷經濟衰退泥淖。

民眾並不買賬也不打算給他時間，上台以來，特梅爾政府並不受歡迎，殘奧會開場致辭全程遭噓聲，就職9個月以來，已經先後有8名部長因涉嫌腐敗調查而辭職。此次錄音風暴更坐實了總統本人跟系列醜聞的可疑聯繫。分析人士認為特梅爾已經失去領導南美第一大經濟體的能力。問題是，在巴西急需一位能與所有政党進行對話的可信之人，卻很難找到特梅爾的替代者。因為有能力幫助穩定國家的政治家，幾乎無一例外地淪為洗車行動 （Operation Car Wash）調查對象。

洗車運動

洗車行動（葡語：Lava Jato，英語：OperationCar Wash）是從2014年3月17日由巴西司法部門開始的一場反腐行動，歷時三年，圍繞巴西國有石油公司（簡稱：巴石油）貪腐案展開系列調查，不斷有企業高管和政府高官落網。起先，當地媒體把它冠之以「巴西歷史上最大」，之後，因為30多個國家和一些國際知名企業被陸續牽扯進來，便被冠以「世界歷史之最」，主要依據的指標包括：

非法交易涉案金額達50億美元（摺合人民幣：340億）。

目前警方已經發出240多張逮捕令 ，聯邦法院審理的訴訟達118起，累計判刑1,256年。

一名前總統遭到短暫逮捕，一人遭到彈劾，現任總統面臨貪腐指控。

對幾家外國大公司的財務和名譽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

根據檢方今年4月份公布的消息，目前調查已經從巴石油擴展到奧德布萊希特等大型建築公司以及JBS等其他商業巨頭，而受到調查的政治人士涉及所有巴西主要政黨，這樣的調查力度在7年前的巴西都是不可想像的。

起源

這場席捲巴西政壇的反腐運動，最初源於一場意外。

一開始，警方主要追蹤的是黑市洗錢人員，這些人經常利用加油站洗車場或其他小企業從事洗錢的犯罪行為。2013年年中，警方拘留了一名叫為阿爾貝托·尤瑟夫（Alberto Youssef ）的慣犯，由於之前被逮捕9次，進出拘留所對尤瑟夫來說屬家常便飯，但第10次面對警察時，尤瑟夫頗有些大言不慚：

如果我說出（實情），這個國家將會垮掉。

根據尤瑟夫提供的信息，調查人員查到了巴石油一個負責煉油和供應的經理，保羅·羅布特·科斯塔（Paulo Roberto Costa）。為了得到洗錢業務，尤瑟夫贈送了科斯塔一輛路虎越野車。2014年3月，巴西警方逮捕科斯塔。隨後巴西警方憑藉一個洗錢慣犯和巴石油高管提供的信息，揭開了一張權錢交易的大網，其交易路徑一般包括四個步驟：

第一步：大型建築公司為了得到巴石油公司的合同，暗中做高報價；

第二步：巴石油公司員工對虛高的報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三步：建築公司贏得合同，作為回報，巴石油高官以合同總價的1%到5%不等的比例抽頭，以獲得回報；

第四步：當數百萬美金流入巴石油高管的腰包後，他們又把部分資金轉入那些最先任命他們的政府官員以及他們所代表黨派的賬號，以確保政界人士展開競選活動。

《衛報》總結這個綿密的犯罪網路的核心，就在於，這數十億美元的財富，原本屬於納稅人和股東，卻被挪用於選舉，確保執政者掌權。受惠的不止於政客，每一個與這個網路有關的人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好處：現金、豪車、名畫、名酒、直升飛機以及妓女。其洗白方式也層出不窮，有的被轉入瑞士的銀行賬戶，有的通過海外資產併購。還有的人專門買一些老騾子，它們的體內被放置了一捆一捆被壓縮捆緊的現金，然後被趕上飛機來往於各個城市。

第一焦點

作為調查焦點的巴石油，不是一家簡單的石油公司。作為一家以石油為主體、上下游一體化跨國經營的國家石油公司，它佔據巴國總投資的八分之一，其建築、造船、煉油以及包括勞斯萊斯、三星等國際供應商，提供了數以萬計的工作崗位。2008年5月19日，微軟的市值為2,793億美元，而同日巴石油公司市值達到2,871億美元，一舉超越微軟，這是巴石油的榮耀之年。它也是新興經濟體中的旗艦企業，新發現的圖皮油田，也是近30年來全球發現的最大油田之一。

| 巴西石油公司：因其政治重要性成為美國國家安全局的監控對象

經濟的能量賦予它無與倫比的政治當量，在巴西政壇中心總有這家石油公司的身影。如果說危機可以用1到10級進行劃分，在巴西人看來，巴石油醜聞的級別就應該是11級，而洗車行動也證明，這家石油公司的秘密，也是這個國家的秘密。

亮劍

庫里奇巴（Curitiba）是巴西東南部巴拉納州首府，是巴西第七大城市，距離首都巴西利亞1,600多公里，相當於北京到福州的距離。作為「洗車行動」的指揮中心，它和首都在文化上簡直是兩個世界。從上世紀70年代庫里奇巴實施城市規劃和改造以來，這裡的居民就更重視規則和參與感。這個城市因為在環保、交通以及資源循環利用的出色實踐，被聯合國授予宜居城市稱號。而得益於「洗車行動」，現在這裡又多了一道由檢察官、法官和警察組成的先鋒景緻。

負責「洗車行動」的是聯邦法院法官塞爾吉奧·莫羅（Sergio Moro），他年輕而富有野心。

| 以莫洛法官為代表的巴西司法系統得到民眾極大擁護

在巴西這個長期劫貧濟富的司法體系中，一直有刑不上內閣成員的傳統。「洗車行動」開展以來，莫洛推行了兩大前所未有的措施，超長「預防性拘留」—— 協助調查人員向富豪和高官等嫌疑人施加壓力，防止收押人員動用經濟和政治的力量對抗指控；另一項是「辯訴交易」（Plea Bargain）——嫌疑人允許以重要情報換取減刑。因上述兩項措施，庫里奇巴的拘留所很快就人滿為患。

成果

政治經濟學家米戈登（Miriam Golden）和經濟學家菲斯曼（Ray Fisman）認為，腐敗的蔓延從心理上來說有一種內心平衡效應（equilibrium），即人們行賄或者受賄時想的是別人都在這麼做。所以賄賂之風就會像癌細胞一樣在政治體系內蔓延，最後擴散至整個政治機體。而此時，如果司法系統有足夠的權威和獨立性對腐敗展開調查，迅速蔓延的病菌又變得普遍脆弱，利益集團肯定會抵抗，但這些抵抗比想像的要弱一些。

在庫里奇巴拘留中心，涉案的政商人士互相隔離，一人間的拘留室畢竟不是豪宅生活。有的人因為平時刮鬍子都是有人代勞，到了拘留所連鬍子都不會刮。有的投訴也顯示，有人會在洗臉盆里洗屁股。如果不配合調查，看電視、放風等特權會被剝奪。這裡看守告訴實地探訪的衛報記者約翰森·馬特（Jonathan Matt），嫌疑人往往在家人訪問之後更容易與監察部門達成辯訴交易，原因是他們聞到了香水和香皂的味道，這些味道意味著與之有關的生活方式。抵抗長則數月短則數日，就全線崩潰。

土壤

代表著巴西精英階層的政商人士入獄，在7年前的巴西是不可想像。主審法官一邊下令凍結富豪的資產，一邊駕駛著這位大佬的豪車招搖過市，倒是巴西人習慣的常態。

| 媒體和市民團體在反腐中有不小的作用

在探求巴西腐敗成因時，社會和歷史不可忽視。作為葡萄牙曾經的殖民地，多元的巴西，社會財富掌握在少數「舊族勢力」手中（主要是白人階層），貧富差距給了腐敗滋生的空間，精英階層通過賄賂政治高官以確保他們經濟和政治地位。體制上，內閣成員只受最高法院審訊，而非聯邦法院，也給了高級官員一道免死金牌。研究巴西反腐的美國大學專家馬修·泰勒稱，巴西因腐敗每年流失3%-5%GDP，2010年前幾乎沒有涉案的在任官員因為貪腐入獄。

轉折點

2015年，巴石油醜聞全面爆發。

當年，調查人員從洗錢嫌疑人尤瑟夫和巴石油經理科斯塔順藤摸瓜，鎖定巴西國家石油公司燃油經銷子公司財務總監內斯特.塞爾維洛（Nestor Cervero）。在塞爾維洛被逮捕的十個月後，媒體披露一盤錄音帶，提供者是塞爾維洛的兒子，錄音里的另一人則是當時巴西上院工人黨領袖阿瑪爾（Delcídiodo Amaral）。錄音中阿瑪爾承諾給付一百萬美元定金以及每月13,000美元的補償，要求塞爾維洛禁聲，並且給出詳細計劃協助其父越獄。這一「錄音風暴」轟動巴西政壇，矛頭指向時任總統羅塞夫。2016年11月26日，阿瑪爾被捕後火速同意與檢察部門合作，提供其他政治人士的貪腐信息，最為重磅的是阿瑪爾供訴時任總統羅塞夫以及前總統盧拉系背後主腦，後者對指控予以否認。

| 巴西前總統羅塞夫和盧拉

隨著不斷有涉案的商業人士加入辯訴交易，檢方的調查陸續從巴石油擴展到巴西九家大型建築公司和JBS等公司。故事的主角不同，但套路卻相似：一個富三代賄賂政府官員，目的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富有。2015年，巴西經濟經歷十幾年來第一個負增長，對衰退有著切身痛感的民眾被這一系列醜聞激怒，紛紛走上街頭。

經濟醜聞徹底演變成政治危機。

司法和審計部門暴風驟雨式的辦案方式，遭到部分被告律師的反對，認為一些辦案技巧缺乏法律支持甚至不道德；但巴西民調顯示，公眾樂見這種強力控制解決困擾巴西經年的腐敗問題。

禍兮，福兮？

暴風驟雨式的反腐運動引來擔憂，一輪又一輪的審判、調查甚至彈劾最終會削弱政治體系、消耗政治信任，從而破壞政治機制的可信度以及重塑穩定的可能性。短期內巴西人還要承受經濟政策不能持續的風險。

而一些巴西人卻樂見其積極成果。

政府層面的反腐力度在加強，前總統羅塞夫第一任期頭三年就緊急出台針對系統性欺詐的法律追索，這些新措施就包括鼓勵舉報的辯訴交易（Plea Bargaining），如果不是羅塞夫2013年任命獨立檢察官就沒有如今如火如荼的洗車行動，即便對洗車行動有忌憚的特梅爾也沒見在任上對其發難。

而公司層面，很多公司開始意識到商業倫理的重要性，里約熱內盧法學教授卡爾洛斯（Carlos Ragazzo）撰文發現，目前眾多巴西公司開始重視合規審查程序的有效性，專門設立合規審查人員崗位，其職責包括：

要從公司的組織機構圖中制定風險矩陣，明確腐敗風險較高的領域；

最大限度限制巴西公司向公共機構捐款或者捐助禮物；

加強對代表公司利益進行商務交涉的第三方背景審查，第三方有證明其提供未涉賄賂的責任。

最重要的是內部調查，公司結構中要提供一條專門的內部報告渠道，以促進員工就同行或第三方參與公司交易進行的非法活動進行舉報。

巴西商業道德機構的負責人弗林托（Douglas Linhares Flinto）認為，商業世界最大的問題在於，很多公司是商業倫理宣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但隨著反腐行動的深入，相關措施將促使政府和公司以及整個社會設立更嚴厲的道德標準。

當道德狂熱、慾望和野心回歸理性時，巴西也將煥然一新。

參考：

巴西反腐：合規審查程序的新發展 來源：檢察日報（2016年8月30日）

洗車行動：巴西史上規模最大？來源：衛報（2017年5月31日）

巴西危機：反腐行動如何影響政治穩定 來源：紐約時報（2017年5月27日）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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