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河東獅吼」

蘇東坡在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上，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大才、通才。與其相處，是件既幸福又不幸的事情。幸福的是，能追伴在巨人左右，領略常人無法企及的輝煌與榮光，藉助巨人的光環，發出自己的光輝；不幸的是，與其談天說地、飲酒品茗、舉杖仙游、吟風弄月之際，若稍不留神，就會被其抓住破綻，喜笑怒罵，諷刺挖苦，有的甚至會成為典故，留傳千年，貽笑大方。

陳季常就是這樣一位因東坡一首詩被訂上人們舌頭的人。洪邁《容齋筆記》記載了一個典故：「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於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仙子』。好賓客，喜畜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凶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獅子，指柳氏也。」這便是「河東獅吼」的來歷。當然，明眼人能夠看出，這裡邊誇張的成份很多，柳氏聲音再高，與獅子的吼聲也會相去甚遠；季常的膽子再小，也不至於被一嗓子嚇得手杖落地、茫然自失。一場普普通通的夫妻間的鬥法，經東坡先生這麼隨手一點，便成千古絕唱，東坡的功力，只能是「孤獨求敗」。

很多人習慣於把「河東獅吼」等同於「小男人」、「母老虎」、「怕老婆」、「軟骨頭」、「陰盛陽衰」這樣的概念。其實，「河東獅吼」有其更積極、更健康、更深遠、更厚重的意蘊。它是一種胸懷、一種境界、一種家庭文化、一種夫妻相處的藝術。

我們再看幾個實例。蘇格拉底是西方哲學的奠基人，他與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並稱為「古希臘三賢」，柏拉圖是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三者共同影響了整個歐洲文明。這樣一位哲學泰斗，你也許根本想不到，卻時常會陷於「河東獅吼」的窘境。當他在市場、街頭、運動場與人們辯論完哲學問題、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時，經常被妻子揪著耳朵，一邊大聲呵斥，一邊踹屁股，而他卻似乎非常享受這種生活，而且還會從這種獅子吼中悟出一些哲理。一次，當妻子埋怨他只知道整天胡思亂想、到處亂跑、是個無用之人的時候，他說：「我的作用非常大。我是神賜給雅典的一隻牛虻，雅典是一隻昏昏欲睡的駿馬。神讓我隨時叮咬它、責備它、刺激它，讓它不斷煥發精神」。還有一次，蘇格拉底帶學生外出傳播他的哲學思想，一連幾天都沒回家，妻子難免要大發雷霆，責問他除了那些無用的辯論外還知道什麼？他平靜地說：「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無所知。」在世人看來，蘇格拉底的妻子無疑是位悍婦，而蘇格拉底卻並未因此唯唯諾諾，變成一位窩囊廢；相反，也許當他與世人在不間斷地哲學鬥爭中精神疲憊的時候，會不時地從妻子的獅子吼中受到刺激和警醒，得到動力和支持，夫妻間的感情也會更加醇厚和樸實，這一點，我們從蘇格拉底被處死前與妻子的對話中可以體會出來。妻子悲傷地說：「親愛的蘇格拉底，我們多麼不希望你被如此不公正地處死啊！」蘇格拉底拉著妻子的手老淚縱橫地說：「難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處死嗎？」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記錄了中國古代「五大著名刺客」，分別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提到這五個人，人們腦海中多半能浮現一幅幅金剛怒目、大義凜然、慷慨悲歌、舉身赴死的俠客形象，有誰能夠想像得出，五人中還有一位常常憚於獅子吼的柔情男兒，他便是專諸。《史記﹒刺客列傳》：「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專諸刺王僚何其果決痛快、大義凜然，這樣一位鐵骨錚錚、萬夫莫當的俠客竟是一位怕老婆的主，聽起來讓人費解，可這卻又是不爭的事實。伍子胥就曾親眼目睹，一次專諸正要跟人打架，妻子出來喊了一嗓子，他便灰溜溜地跑回了家，伍子胥為此取笑他，他卻說：「能屈服在一個女人手下的人，必能伸展在萬夫之上」。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他用慷慨赴死、不辱使命，感動了司馬遷，感動了中國歷史。如果把「河東獅吼」與一位皇帝相提並論，絕大多數人一定會將信將疑。其實，歷史上這樣的皇帝並不少，有的甚至到了與老婆不共戴天卻又無可奈何的地步。漢高祖劉邦便是一位怕老婆的皇帝。《史記﹒高祖本紀》：「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好酒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卧，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按司馬遷的說法，劉邦是感龍而生，是龍子，是上天派來當皇帝的，所以，其貌似龍，長頸而高鼻。這一切恰被精通相術的呂公看到，認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所以執意把女兒呂雉許配了他，是為呂太后。劉邦是歷史上著名的潑皮無賴皇帝，生殺予奪，一呼百應。但觀其一生，對呂雉卻是言聽計從。劉邦怕老婆的原因，無非兩條：一是呂氏是名門望族，勢力強大；劉邦是地痞流氓，勢單力薄。劉邦必須憑風借力，才能平步青雲，所以始終被呂雉壓一頭。二是呂雉有真本事、真才幹，且心狠手辣、機智權變，先後幫助劉邦剪除異姓諸王，鞏固了中央集權，所以，劉邦對她充滿敬畏。如果還要找出一條原因的話，我想，應該是劉邦的寬厚大度和夫妻間的感情深篤。劉邦起事後，呂雉因累入獄，受盡磨難而不改初衷；出獄後跟隨劉邦四處征戰，顛沛流離，飽受戰爭之苦卻矢志不渝。這樣的生死患難之情，豈是一個「河東獅吼」所能抹殺？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朴。」這是多麼鮮活的「河東獅吼」的理論依據。胡適先生是大學問家，他曾有一個怕老婆的倡議，讓倍感新鮮。他說：「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德國文學極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國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將來必能民主。」怕老婆能推動民主，這樣的推理是否科學，將來能否兌現？我們不必較真，也不必過多理會，也許，這本來就是一番應時的戲言。倒是胡適先生為天下的男人們制訂的「三從四得（德）」的行為規範，讓我們感到了親切和可行：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捨得。生活中，我們驚喜地發現，這「三從四得」的踐行者，如野地里的韮菜，一茬一茬地在我們周圍瘋長。這不是男人們的悲哀，而是男人們的幸福。因為，當你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女人的身後、異常虔誠地傾聽女人的聆訊，也許，你能十分真切地聽到自己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你的胃、你的器官、你的思想在跳舞、在歡唱。

「河東獅吼」是一種宣洩。現代社會，急雨般的快節奏，每個人都要面對巨大的生活和精神壓力。尤其是女人，在與男人共同承擔巨大的社會責任的同時，還要更多地承擔相夫教子的家庭責任，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疲憊難免不會化作無名的怒火和莫名其妙的牢騷，找一個出口、找一個發泄對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男人們應該心甘情願地作這個出口和對象。「河東獅吼」也是一種激情，是愛情洶湧澎湃的外泄。與那些同床異夢、心猿意馬的「形式夫妻」們相比，不時地找找茬、挑挑刺、吃吃醋、較較真，甚至動動手，這無疑說明彼此間還相互惦記、相互珍視，感情還保持著生氣和溫度，還有一路前行的方向和動力。

陳季常、蘇格拉底、專諸、劉邦應該是幸福的，他們身邊那個「河東獅吼」的女人也應該是幸福的。這些男人可能從身邊那個女人的強勢管教中獲得了常人無法體會的快感；那些女人可能在管教自己的男人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鄰居家的那對小夫妻，隔三差五要來一次呲鼻子瞪眼、伸胳膊蜷腿、摔盤子砸碗的小遊戲，可是，半小時後，他們又會如膠似漆地挎著膀子、哼著小曲、沒事人似地一起離開，我想，他們也一定是幸福的。每個人都可以為「河東獅吼」找一個存在的理由，就象你吃慣了細糧想換點糟糠、享盡了福祉想找點罪受、聽慣了奉承想找點臭罵，當然，前提是你的內心是幸福的、和諧的，關鍵還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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