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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提問於佩爾

表演是潛意識,是「去別處」的重新體驗。

在這些角色里,我是不是裸著的同時又是瘋的?一個「裸體的瘋子」。

大多數時候,人們很喜歡這些電影,產生共鳴,觸動內心世界。

當年的《鋼琴教師》和最近的《她》,它們很受歡迎,完全就是一個明證。

——於佩爾

導演賈樟柯其實是從自己新戲的片場趕到上海,參加這個原本可以寫得很互聯網的「於佩爾X賈樟柯對談」的活動,最後他扮演了一個十分合格的提問者角色。

於佩爾與賈樟柯(上海文化廣場供圖)

賈樟柯說他丟下劇組一百多號人,趕到了上海。

一個可以有百分之八十可信度的傳聞是,於佩爾幾周前在戛納電影節遇到小賈,就順嘴問,「聽說我們過幾天在上海有個對談」,實際上呢,賈導的團隊已經拒絕這個邀約,因為他這陣都在忙自己的新電影嘛。這倒好,被於阿姨問一臉,我腦補了小賈的回答可能是這樣,「啊,是啊,是有這回事兒,到時候跟您好好請教」。

在我看過的資料里,過往的於佩爾很少笑,翻出幾十年前的視頻,她憑藉夏布洛爾導演的VioletteNozière,在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拿到第一個戛納影后時,可以說十分嚴肅甚至古板,她匆匆說了不到兩分鐘的獲獎辭,只略微感謝了夏布洛爾,就走了。此後,精力充沛之外,她一貫對自我控制痴迷,看上去不知疲倦,但面龐和性格,都一直保持著某種生硬不容出錯的部分。

實際上,她此次中國行的主要內容,是很值得玩味的「朗讀杜拉斯」。她選擇了《情人》的一些片段,朗讀會發生在戲劇現場。而且這個朗讀,並不是「表演」,因為並沒有其他人跟她演對手戲,她說她基本不會添加太多的角色演繹。大概很少有人會把這樣一個表現形式,放到龐大的劇院。比如北京這場,將在天橋藝術中心1600人的大劇場。於佩爾要以一已之力,而且是格外小小的一隻,去面對一個偌大的戲劇現場,光是這種衝突,就令人好奇。

但從去年開始,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特別最近的這部由范霍文導演的《她》,於佩爾第一次獲得金球獎的最佳女主提名並獲獎。這之後,許多媒體都注意到她最近怎麼笑得有點多,法國電台France Inter的記者Léa Salamé在她的節目L』invité de 7H50中問她,「我們好像沒見過這樣一個你,笑容滿面,特別是這麼鬆弛的你」。

今天下午在上海,她的狀態也非常好。有好幾個問題,她都回答地十分幽默。

於佩爾在上海(上海文化廣場供圖)

雖然我本人可能更渴望這次會談,能像法國著名雜誌「Les Inrockuptibles」曾組織的「阿巴斯對談於佩爾」一樣,一中一法兩位電影人,能觸及若干對電影的理解。但賈樟柯導演作為提問者,可以說是非常優秀了。也實在是因為他問到了許多人的心裡,幾乎可以因此原諒賈導。因為除了我自己,我還聽到好幾個記者在那兒嘀咕,哎喲,賈導把我們想問的都問了。

我選擇了其中幾個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問答,放在本文里。因為現場於佩爾是用英語對話,而當時的翻譯並不一定準確,所以最後呈現出來的內容可能會跟現場聽到的中文翻譯有所出入。

賈樟柯:就舞台表演來說,你面對的是可能兩三百個真實的觀眾,就電影來說,潛在面對攝影機背後的觀眾,這兩種表演你為什麼一直堅持同時在做?

於佩爾:很多人覺得電影演員面對的是自己,而戲劇演員更多面對的觀眾,尤其是在經典劇目里。但我一直都希望,能夠打破這個信仰,即,演電影是演自己,而戲劇舞台演繹的才是他人,我希望能打通這一邊界。我自己無論是在戲劇舞台還是電影,在如何接近和演繹角色這個層面,沒有任何區別。

賈樟柯:我看到一個影評人開玩笑說,於佩爾演過70多個角色,其中35個是裸體出演,35個是有精神問題。當然包括我在內,大家精神有沒有問題也不好說。你能夠接受各種角色,比如說我很喜歡的《鋼琴教師》里,她有很多不堪的行為,包括在地上打滾、受虐。我覺得可能對於法國和西方來說,表演跟自我之間的關係,是一早建立起來的。表演這個工作怎麼用自己的身體、想像力去突破自我?打破自我約束?是否要經歷內心解放的過程?

於佩爾:哦,那在這些角色里,我是不是裸著的同時又是瘋的?一個「裸體的瘋子」。實話講,我從來沒搞明白過,「變態」、「不恥」、「亂倫」或「魔鬼」這些形容詞,為什麼人們願意用這些詞去定義一個人。可能這些角色是有點扭曲的,但,那又怎麼樣?

人們使用的這些形容詞,就像手裡被塞了一面鏡子,他們無法直面這個鏡子里的自己,因為它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恐懼,所以他們忙不迭地用這些詞去取代這種恐懼。大多數時候,人們很喜歡這些電影,產生共鳴,觸動內心世界,但是他們還是會用這些形容詞去遮掩他們的喜歡。

因為他們可能過著正常的生活,可內心世界裡卻常常起伏萬千,無法與現實共處。但是當他們看到一個角色,就在處理這些關係時,他們感到被冒犯,但我覺得到最後,他們享受這種冒犯。當年的《鋼琴教師》和最近的《她》,它們很受歡迎,完全就是一個明證。

《鋼琴教師》劇照

賈樟柯:我還想了解你是怎麼準備這些角色。

於佩爾:我一直都有一個方式,理解角色的時候,去混合脆弱和強大,善良和邪惡,罪惡和無辜,我表演時,會混合這些元素,讓角色因為立體而顯得更像一個人。

賈樟柯:在中國,螢幕上女演員的形象大部分是年輕貌美的形象,似乎女演員有很大年齡的局限。但是你從17、18歲一直演到現在,最近十幾年更是爆發出特彆強的表演能力。你的工作本身,我覺得就是一個女性宣言,呈現不同年齡段女性形象。我想了解,你的表演方法,有過明確的階段性改變嗎?還是一早就建立了某種表演信念,並堅持至今?

於佩爾:首先,我希望我也依然既年輕也貌美。實際上我的角色們,她們一開始是倖存者,有些甚至是受害者,跟生活抗爭,爭取自己的權益。我更年輕的時候,也在演這類角色。我也一直有機會,獲得出演這些角色的機會。她們通常都是故事的核心,她自己世界的中心,而不是在男人的陰影里。她們以女性視角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男人的視角。從這個角度去看,無論這個角色是受害者,是脆弱的還是強大的,還是勝利者,其實就是一回事。

於佩爾在上海(上海文化廣場供圖)

賈樟柯:看於佩爾的電影,我總有很奇妙的感受。好像在看一個壁畫,上面有很多豐富飽滿的細節。比如說《鋼琴教師》裡面有一場戲,她從地鐵走出來,一出來就撞到一個陌生男人,她走了幾步,開始彈身上的灰塵,彷彿要把侵犯者當作灰塵彈掉。這非常的細膩。像這樣細節,是做了案頭準備工作,還是一種下意識的表演呢?

於佩爾:我比較傾向於後一種方式,我很懶,不愛做功課。在演《鋼琴教師》時,我甚至沒有讀原著,因為哈內克說不要去讀,實際上直到現在也還沒讀。我不做功課,我甚至不喜歡排練。有時候排練出來的東西,會比正式表演時更好。因為排練時,你所有的東西都是最新鮮的,最敏感的,所以我不喜歡排練。我理解的表演,應當相信當下(present time),是 「what you do when you do it」。也不一定是當下的魔力,不一定要用「魔力」這個詞。你得相信你做這件事時那個瞬間的力量,這個力量能夠讓我感受到很多,表演出很多。

你說的彈灰塵,確實,鋼琴教師偏執、有強迫症,非常不喜歡跟人有任何接觸。但這個理解,哈內克跟我沒有做任何前期溝通,事後也沒有討論。我們倆的合作方式,就是我做演員該做的事情,導演做他該做的事情,僅此而已。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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