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走訪‖孫天才：在賈平凹的上書房

那是一個禮拜天。秋高氣爽，天氣晴朗。

一大早，我就給老鄭打電話，想約著一塊去賈平凹那。也是天賜機緣吧，在此前的兩個禮拜，我與賈平凹有兩次聚會，握手告別的時候，賈平凹都說：有空來家裡坐坐。大約十點左右，老鄭回電話說，約好了，下午三點老賈在上書房。老鄭是部隊上的少將，我們平常都叫他「首長」。他是澄城人，也是我們大荔的女婿。

賈平凹住在永松路144號，那棟樓在十字路口，人流車流熙熙攘攘，這與我想像中的環境是不同的。但老鄭說，賈平凹是最能鬧中取靜的人，他喜歡生活的煙火味，《高老莊》《懷念狼》《高興》……都是在這裡寫的。

賈平凹住在那棟樓的十三層。老鄭敲門了，裡面半天沒有應聲。在我想著會不會人沒在的時候，門卻突然開了，而且伴隨著一串叮叮咣咣的響鈴。賈平凹招呼我們說：來了，進來。在隨手關門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清脆悅耳的鈴聲，是從一串農村人套在馬脖子上的項圈上發出的，那掛滿小銅鈴的皮繩項圈用紅布纏裹著，系在門後的把手上。這種特別的門鈴或者叫門迎，我還是首次碰到。

進得門來，迎面是一道屏風，將飯廳和客廳隔開，廚房在飯廳的北面。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種可摺合的木漆屏風應該出自鳳翔民間藝人之手，那上面的圖案和色彩都像我在鳳翔見到的那種傳統的漆畫。圖案上都是人物花鳥，色彩光澤絢麗。從那些紅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忠義，從那些白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姦邪，從那些黑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剛直，從那些青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勇敢，從那些藍色綠色中我似乎看到了豪俠和草莽……一幅幅圖畫如一幕幕戲劇，人間的善惡美醜鬼神都在其中了。

賈平凹讓著讓我們入座後，自己卻進廚房燒水泡茶了。那茶几是大樹根做的，木紋木理是原色的，四周擺著很笨重的長條矮木杌。茶几中央平放著一塊黑石頭，釉面像黑陶，其實那是一個石盆。老鄭捂著嘴低聲對我說：凹。但我卻另有理解，因為在靠近屏風的地方，還有一個石?模樣的石雕直直地戳在那裡，那是一尊遠古人類生殖崇拜的陽器。我以為，那粗壯的陽器與那深凹的陰器，正好構成了對偶意義的陰陽世界，或者說，是天地萬物對立統一的哲學關係。正如男女，上下，日月，開合，生死……《易經》有言：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陰陽者，天地之道也。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賈平凹從櫥房出來了。茶壺是紫砂壺，茶碗如小酒蠱。他一邊倒茶一邊說：這茶是南方朋友捎來的龍井，平時捨不得喝，只是「首長」來了才有這待遇，他也稱鄭全鐸為「首長」呢。

賈平凹座位背後的牆壁上有「文觀」兩字，那是他自己的書法。望著那兩個大字，我想到了《易經》中的卦辭：「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茶過三柸，一根煙也抽完了，賈平凹對我說：你是第一次來，先到裡面參觀參觀。

他先領我們到了他休息的地方。那間屋裡有半屋石頭。靠門支有一床，那種床就像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單人宿舍睡過的那種木板床，兩頭有檔框。涼席是草蔑編的，一床薄被疊放著，床頭有一堆書一塊玉石，腳下和腰那裡也有幾塊玉石。賈平凹從床上拿起一塊玉石讓我們看，那是一塊金香玉，玉質溫潤，色澤古樸，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光華，但卻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巧克力般的香味。手揑著那有天然石紋的咖啡色石頭，我就想到了一句話：有眼不識金香玉，有錢難買金香玉。賈平凹說，這種玉石冬暖夏涼，百步之內蚊蟲不能飛近。我睡覺的時候，就從來沒聽過蚊子叫。含在口中，能生津止渴，潤聲潤喉。過去皇家貴族都用它養身養生。據說，春秋戰國時，楚國的卞和得玉璞琢之成壁，「和氏壁」就是金香玉……

賈平凹又領我們來到上書房。這間房子是一個殿堂，他的那些偉大的作品就是在這裡寫出來的。門口有一門神，那是一人高的一塊鏡匾。「門神」兩字在上面，是砂紅色的；中間寫著：我家主人在寫書，勿擾。下面有一幅畫，是左手舉刀右手握杵的黑臉神像。

滿屋子都是高高低低的石頭佛像，還有一隻高大的木雕的雄鷹，似大鵬展翅扶遙直上，大鷹也即大贏了。兩邊的柜子和博古架上，擺滿了陶盆陶罐瓷瓶，「上書房」三個字在南面牆上，窗台上供著一尊銅佛，是觀音菩薩。北面牆上懸掛著一舊木匾，上有「文魁」二字，落款是光緒年間。那塊匾額的大小也如我在明清老宅門楣上所見的「狀元及第」。匾額下面豎立著「中國文學」和「文運長遠」。一盆君子蘭擺在牆角的花架上。

寫字檯是坐南朝北的。左手堆碼著二三尺高的報刊，右手堆碼著二三尺高的書本，人似乎是埋伏在「凹」字形的狹窄空間寫作的。桌案前是髙高低低或立或坐的石佛像，背後有一縷陽光從窗欞上照射進來，正好灑落在那「凹」形的槽面中。賈平凹說，寫作的空間越小越封閉越能聚氣聚神。這讓我想到，我在寫作的時候，也要關閉門窗，並拉上窗帘。古人的所謂「聚精會神」可能說的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吧。在邢慶仁獲全國中青年徳藝雙馨獎的慶祝晚宴上，我說到了賈平凹的這種寫作秘境，我認為，賈平凹的寫作是一種宗教式的，或者說是宗教性的，這種宗教性不僅體現在他對文學終生堅定的自信和信仰上，而且體現在他自我營造的神聖環境和神秘空間中。他似乎是在一座佛堂中，也似乎是在一座心廟中，一個人靜謐地作著一種虔誠的朝拜和祈禱……

在要走出「上書房」的時候，我回頭看見那尊最大的石佛頭像，佛頭前有一組銅香爐。香爐擺在一件半米高的根雕中，那根雕酷似一個人掬捧著的雙手。香爐兩邊有一大一小兩個獅子，一個是鐵鑄的，粗厲地張著大口；一個是石雕的，凶蠻地鼓著雙眼。石獅下面壓著一張紙，我湊近看了，上面寫著「美徳十三條」：1、飲食節制；2、言語審慎；3、行事有章；4、堅毅果敢；5、尚儉助人；6、惜時勤奮；7、真誠可信；8、正直不阿：9、中庸適度；10、居處整潔：11、內心寧靜；12、節慾養神；13、謙遜待人。

賈平凹帶領我們又上了一層樓，他的居處是複式的。二層就一間房子，顯得擁擠些，這是他寫字畫畫的地方。靠西一面牆是柜子，還是放著那些瓶瓶罐罐，玻璃門上貼著兩幅字。一幅是自記其夢境的：神說，給你一個極花，去插上金冠吧。叧一幅是集古人句：春風得意馬蹄疾，桃花氣中美人來。柜子前的書案堆著宣紙，氈毯上浸滿了斑駁的顏色。一方尺余長的黑色鎮紙上寫著：嗜書嗜字。

靠東的一面牆還是柜子，也擺放著一排陶罐，以繭形居多。櫃門上貼滿了條幅，也靠著裝裱的鏡框，其中有：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風起雲湧百年過，原來如此等老生。還有那幅「補糧」，右題：「天人合一，仁者壽；左題：「生命以吃糧多少為壽之長短，故癸巳特補糧三萬石。」這塊鏡匾上面還有一「壽」字，左題：又是二月二十一；右題：平凹自賀。賈平凹生於1953年陰曆二月二十一日是也。還有一幅：大雄藏內，至柔顯外。當然，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俏佳人」，那是那個叫韓梅的新娘的照片。還有一幅巨照是他的側面半身像。牆角還有一杌幾，上面蹲著一隻昂頭鼓目的木蛙，蛙背上有字：受命於神的周宻安排而沉著……

下樓，回到客廳，我將我的書一一奉上，與賈平凹坐在一條板凳上。他翻閱著我的書，先是說這幾本書出得很精美，很大氣。接著說，天才不簡單呀，一口氣寫了三本子，給慶仁一個人就寫了一本子。我說，那其實是沾人家的光呢，慶仁的畫是引子，我是以慶仁的畫為背景而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他知道我和慶仁是鄉黨，都是大荔人，就說：老朝邑那地方我去過，有個糧倉，有個黛祠樓，還有一座唐塔，清時有個救時宰相是朝邑人。我說，那個糧倉叫豐圖義倉，是閻敬銘為家鄉辦的好事。黛祠樓是唐代就有的，是為唐朝那些皇帝，包括武則天遙祭泰山而修的。那唐塔叫金龍塔，和大小雁塔的樣子很像，像是親兄弟。他問：老朝邑縣城在黃河老崖上，還是在老崖下？我說，最早是在崖下，是個渡口，那時水運發達，官道也從那裡經過，老朝邑處在三河交匯的地方，城樓高聳，店鋪林立，曾經繁華得很。後來，日本人隔黃河轟炸，城池多有毀壞，加之國家要修三門峽水庫，老朝邑在淹沒區，就把老城拆了，人都搬到崖上，朝邑縣也併入大荔縣了。他說，渭北那塊地方，也如山西的運城，甘肅的定西，都曾經是歷史文化積澱很厚重的地方，應該好好挖掘著寫一寫。因為澄城也在渭北，鄭全鐸是澄城人，賈平凹就說：澄城那地方是早塬，缺水，聽說拴馬樁多，不知還有啥文化？鄭老師說，我們那一帶不如大荔，大荔是自流灌溉，白菜心。我們那出煤，是渭北的黑腰帶，過去的澄城人都是拉著煤到大荔換糧食。澄城也有古樓古塔古廟，堯頭還出黑瓷，渭北人用的水缸面盆碟子碗，都是澄城出的。當然，也有人說，澄城沒景，兩條幹溝嶺。但那都是過去的說法了，現在的澄城人生活也滋潤得很。窮則思變，剛改革開放時，澄城人就大面積種蘋果樹，栽果樹早的人都把錢賺了……

大約聊到下午五點左右，賈平凹接了幾個電話。他說，你的書我回頭再細看，朋友打電話說，讓我去看一塊石頭，己催了幾次了。賈平凹是喜歡石頭的，我想到了「時來運轉」那個成語。

我們一同到了樓下，已有車在等他了。我們本想先送他，而賈平凹卻堅持說：客人先走，「首長」先走嘛。大家又笑了。

從賈平凹那回來後，大約一個禮拜，鄭全鐸給我打電話，說最近老賈剛完成了一部小說，是說關於販賣婦女方面的事，這幾天閑一些，一直在看你的書。並說，賈平凹認為，在《老家》《福地》《樂游原》中，他覺得《福地》寫得最好，把親戚寫活了，把人寫活了。敘述很自然，不做作，流暢得很，沒有那些疙疙瘩瘩的東西，路子是正路子……

作者簡介

孫天才，筆名秦大泉，1962年10月生，陝西省大荔縣雙泉鄉人，現居西安。哲學學士、高級政工師、西安鐵路局機關幹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陝西省散文學會紀實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曾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一百餘萬字，出版有散文集《老家》、《福地》、《樂游原》。多次獲陝西省、西安市和全國鐵路文學獎。作品《風追司馬》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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