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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筆會︱欣語老李:懷念故去的姥爺

今天是姥爺去世的七七。北方風俗,親人在死者去世後,每隔七天燒一次紙,共燒七次,燒完這四十九天的紙,以後,就僅是在忌日和清明、十月一、初一這些節日燒紙了。七紙燒完,可能代表著親人開始漸漸接受親人已經離去的現實。但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前天夜裡,我又夢到姥爺了。

姥爺生前,我多次夢到姥爺,有一次夢到姥爺站在自己的墳里,我覺得他在裡面轉身都有點困難,但他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姥爺入殮時,我看到那棺材與我在兒時看到那些棺材比起來,有些小。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兒時人小,看著棺材大,還是現在的棺材都小了。不過,按照習俗,我的表妹們可以給姥爺的棺材上蒙上一塊布,表妹們準備的那些布都很漂亮,這多少也讓姥爺和我有些心安。

前天,快天亮時,我夢到姥爺站在二十五年前我舊家的門口,十字路口的焰火,接連著在天上綻開,一直有個聲音催著姥爺:你走吧,往南走吧。姥爺一句話也不說,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是不走,一直看著站在北邊的我。驚醒後,睜大眼睛,竟有些害怕了。

之前,姥爺停靈時,我兩三次揭開蒙在姥爺臉上的布,想確信這布下面究竟是不是我的姥爺,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前夜夢醒時,我竟是這樣害怕。可能,此時,我才覺得,姥爺確實與我們陰陽兩隔了。

姥爺確實已經走了。但他給留給我的回憶卻永遠也抹不去。

我和姥爺是一個村子,我們家在村西,姥爺家在村東。兒時,母親如果說去村東,那就是代表著要回娘家。而姥爺說去一趟村西,那一定是來我們家了。記憶中,姥爺經常來村西我們家。我們家窮,我父親是老大,下面四個弟弟,我爺爺在我父親二十八歲時離世。奶奶帶著五個兒子的家庭,全靠我父親每月幾十元的工資維持。

剛分家時,用我母親的話說,是什麼也沒分到,反而分了一堆窟窿。年根兒上,大隊的喇叭里開始廣播年底全村的糧食分配方案,我們家沒分到一丁點兒糧食,反而因為提前吃了口糧,還欠隊上糧食。母親找回在外地教書的父親,父親也沒有辦法,只好到凍實的野地里,去挖白菜疙瘩。因為家裡窮,被人接濟是難免的,那幾年,姥爺是不是經常接濟我們家,我不太知道。因為,即使接濟嫁出去的女兒,也不會明著吧,怕我舅舅有意見。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裡裝糧食的口袋多是用完化肥後的蛇皮袋。但有一條例外,那是一條粗布口袋,比蛇皮袋厚幾十倍,也大得多,能裝三蛇皮袋左右的糧食,口袋上寫著很漂亮、穩當的「王振剛」三個字,後來,我知道那是姥爺的名諱。

姥爺口袋上的字,一定不是他寫的。因為,我正上初中的某一年,母親從村東回來,對我說,你姥爺過年要換供神的紅紙,找不著人寫,問你能寫不,讓你去給寫寫。我一聽,心裡發涼,雖然那幾個字,我知道是「敬神如在」「供奉天地君親師之神位」,因為自小在姥爺長大的我,對那紅紙上的毛筆字太熟悉了。但我無法完成這個任務,這個姥爺在生前給我的唯一任務。因為,從我們那幾年開始,學校已經不教寫毛筆字。母親聽說我寫不了,很是失望。她僅念過兩個月的書,在她的印象中,都上中學了,寫這幾個字還是應該沒問題的。

能寫字和識字,在農村是很不起的。姥爺究竟識字不識字,我不知道。但姥爺對識字這樣的事,在心底一定是很渴望的。故鄉老家的大門門楣上,多飾以花磚,其中以雕有牡丹鳳凰的花磚居多。姥爺家的門楣上,僅有兩個大字,左邊是「耕」,右邊是「讀」。這在老家,算是極少見的。現在仍然記得,我小時候,每到放學,都會猶豫:去姥爺,還是回自己家。一番思想後,終於拿定主意:去姥爺家。(也不用和父親母親打招呼,村裡的孩子不金貴,丟不了。他們見我沒回家,一定知道去姥爺家了,也不問,也不找。)我在那些小巷子里穿行,見到「耕讀」二字,姥爺家就到了。

把放下書包放在當院里,在姥爺自己做的小凳子上寫作業。(姥爺做的小凳子,很漂亮,上面還有一個金色油漆的五星,時代的烙印)姥爺回來時,見我在當院,用很小的聲音放下手裡的鋤頭,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背後,倒背著手站著,其實我早發現他啦,等我回頭看姥爺時,他脫下頭上的白手巾(姥爺的頭髮很少,所有常年戴著白手巾),然後一笑,露出那早早就缺了門牙的牙花。

由於我經常去姥爺家,所以村東姥爺的本家們大都知道我。每次,還沒等我到姥爺家門口,他們就在路上將我一把抱住,逗我:「外甥是個狗,吃了喝了拿著走。你是黑狗,還是白狗?」這話說得不錯。我經常從姥爺家拿走東西,那時候,我總喜歡拉開姥爺家八仙桌的抽屜,希望從裡面發現點寶貝。記憶中,兒時的姥爺家,八仙桌的抽屜里,東邊兩個,一邊是煙葉,一邊是魚膠。西邊兩個,裡面有零食,有小玩意兒。那裡面的發現,曾帶給兒時的我不的少意外欣喜。這幾年,我每回到姥爺家,總是習慣地拉開抽屜看看,但裡面已經只剩下一瓶一瓶的葯了。

抽屜里原有的魚膠,是做木匠活用的。姥爺會做一點兒木匠活,他給我做過木頭小車,學步時手扶在上面,可以推著向前走。我學步時什麼情形,自然不記得,但木頭小車一直流轉,我弟弟學步時還用。我帶著小我八歲的弟弟,看到他的同齡人羨慕的目光,讓我一下推想出當年我學步時,估計一樣地被別人羨慕。

這樣的羨慕,是我能看見的,還有,許多是我看不見的。據說,姥爺家在我學會走路前,在院子正中央種有一池荷花,我推想那一定是雖在鄉間、卻有些格調的姥爺很喜歡的。但當我會走時,姥爺有一次看到我在池邊,第二天,就果斷地把池子填平了,原因很簡單,姥爺怕把我掉到池子里。等我懂事了,每當我聽別人說起這件事,我總有一種很驕傲的感覺,一個沒有被寵愛過的童年,不算得童年。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心裡揣想荷花池的位置。出殯那天,我跪在院子里的位置,應該正好在荷花池的東沿。

那天,在出殯的路上,竟沒有親友送姥爺一程。兒時的我,喜歡看熱鬧。出殯這件事,雖然和死亡聯繫在一起,但對我來說,也不害怕,因為在我的眼中,這是很熱鬧的一件事。兒時家鄉出殯,本家和親戚隨靈車一路走,一路跪,一路哭,而死者生前的朋友們,只是路祭。每至十字路口,先將一條草席放在路中央,草席盡頭,擺一張供桌,供桌上擺三碗供品,朋友在席上行禮告別。我在人縫兒中,經常看到一臉鄭重的姥爺,先是把頭上早已換成的正式的帽子正一正,衣服向下拉一拉,然後利落地伏下大大的個子,用平時我很少見到的三叩九拜,向亡友行禮告別。

現在的老家,像路祭這樣的各種習俗都已失傳,況且,姥爺的朋友們,可能大都已經早於姥爺故去或者已經下不了床了吧,所以已經沒有人給姥爺路祭,我很為姥爺感到孤單,覺得讓人敬重的姥爺的出殯,不夠鄭重。

姥爺的朋友很多,兒時的他們,可能緣於愛屋及烏吧,也很喜歡我,他們留給我的印象也極深。其中有一個叫小偏的,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他,我有了近十年的不能吃肉的經歷。那時,整個村上3900口人,只開一間副食鋪子,做挂面、燜子、熟肉等,姥爺和小偏在裡面管這事。四五歲的我(應該是四五歲,我記憶中,分為上學前和上學後,那時候,沒上學,應該是五歲前)去副食鋪子里玩,小偏趁姥爺不注意,偷偷塞給我拳頭大小一塊的驢肉,推著我,叫我趕緊走,他怕我姥爺看到這事,而被姥爺訓。姥爺以為小偏怕我在副食鋪子搗亂,也沒在意。我趕緊揣著肉,從鋪子里鑽出來,一路走,一路吃,結果從此吃肉吃頂了。近十年的時間,別說吃肉了,看見肉就想吐,直到高中住校,才改變了過來。

姥爺是個很公正的人,所以他被曾被推選當過小隊長。那時候,隊長的權力也不小。記得當時,我跟著姥爺,他在腰裡綁著一個包袱,從隊上自留兒地里摘豆角,我在一邊擠豆角里的蟲子玩。摘完後,在一片空地上,他把一包袱豆角,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然後從一間小房子里,拿出一把竹籤子,上面有每家戶主的名字,把竹籤分別插上去,然後就是——是的,就是這兩個字,故鄉方言——掂對。姥爺經常是一兩根豆角,一會放到這堆,一會又放回來,分豆角花的工夫比摘豆角還長。十幾年後,等我小姨出嫁時,送完親戚和朋友時,記得姥爺很自豪地說:我當隊長時,就得罪過兩個人,這一回,一個天天來攢忙兒,一個送來了一大箱子酒。

因為姥爺的公正,他還經常被大隊派出去。老家每年收秋後,都要定戲班子,姥爺管這項每次都派給自己的任務叫「寫戲」。在他的印象中,訂約就是「寫」,很鄭重,不能改的。(後來土地承包了,姥爺去一個叫位泊的廠子訂梨果的包裝箱子,幾年後,鄰近開了幾家包裝廠,梨果的包裝降價了許多,我舅舅也不再訂位泊的箱子。這件事,若干年後,我姥爺仍然耿耿於懷。在他的印象中,訂下的東西,不能變。因為箱子的事,他到我家來,動員我父親訂位泊的箱子,我父親可能也讓他有些失望。)

寫戲的姥爺,騎個自行車,和同伴沿著那條通往外界的唯一大道,在飛舞的大楊樹葉子中,上路了。有一年寫戲的事,我記得很准。那年,我到鄉里上中學了,一天夜裡,我正在家裡看電視,姥爺來了,先是告訴我父親,寫的什麼戲,然後對我說:「我今個兒寫戲回來,看到放學的你,在道上騎車子,不用手掌把,大撒手,這怎麼行?你呀!」這是姥爺最重的話了。記憶中,姥爺從不說重話,更不罵人,最嚴重時說一句:「雞蛋來來。」

最後幾年的姥爺,總是離不了電視,他只看戲,戲曲節目什麼時間演,記得一清二楚。我去看他,他指著電視,隨口講戲情,準確地背戲詞,偶爾也嘆口氣,對我說:「這趕不上在戲園子里看戲。」這回奔喪回來,剛拐到那條大道,一看到已不再成排的大楊樹,儘管車上坐著我的弟弟和表妹表弟,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這個老大的眼淚,但眼淚還是很快就落下來了。大道邊的楊樹林沒了,鄉村的戲台沒了,那個時代遠去了,姥爺也將遠去了。

牽在我與故鄉的一線,其實也就是那些我認識的人和我對於故鄉的記憶。自我十八歲離開故鄉,現在快二十年了,這些年出生的孩子,我已經不能一一辨認,只能從他們的眉眼間,依稀尋找到他們與父輩間的聯繫。而與我相熟或者與我的記憶相熟的老人們,正在一個個地消失,姥爺的遠去,更讓我與故鄉的聯繫一下子塌了一大塊。

姥爺在生前給我的唯一任務,我沒完成。現在,我依然完不成。奔喪那天,老家的人讓我在外甥們送的花圈上寫幾個字,我仍然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年後,我一想起姥爺,就拿出毛筆,安靜地抄點經文。希望,有一天,我寫的字,能讓遠去的姥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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