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龍輝的詩詞與散文

作者簡介：

吳龍輝，1965年10月出生，湖南平江人。啟功弟子，博士學位，升任教授時年僅29歲。現為湖南師範大學教授，古文獻研究所副所長。

著有《征鴻集》、《原始儒家考述》、《孔子言行錄》、《孔子語錄全編》、《墨子白話今譯》等；主編有《中華雜經集成》、《藝術生活小品古籍叢刊》、《古詩文精品錄》等；發表論文有《的歷史真相》、《「先進」章著正解》、《六藝的變遷及其與流經之關係》、《說「老子」》、《源於黃河流域考》、《為歷史教材說》、《「儒分為八」別解》等。另有一些散文、詩詞作品發表。

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中國文學史

張志清語：

他十五歲就上了大學，父母對他的養育之功遠不及老師來得周到而深刻，所以他回家鄉必看中學老師；在外地工作來京，必登門看望啟功先生和其他各位先生。啟先生有時也把潤筆小資拿出來資助他的生活。有時讓他幫助整理自己的藏書，所以龍輝對先生視為慈父，是不足為怪的。他是湖南平江人，……性格上很有湖南人的特立獨行、固執己見的鮮明性格；他又翩翩儒雅，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讓我有時覺得毛主席在年輕時大概就是這樣的吧。（2015.7.25）

—— 摘自張志清「憶吳龍輝」一文

【張燈結才】【我家朋友圈】 吳龍輝的詩詞與散文

沁園春 · 癸未中秋

（用毛氏《沁園春 ·長沙》韻）

又是寒秋，湘江依舊，嶽麓山頭。對滿城燈火，商樓林立；深宵玉露，桂子香流。古往今來，星移物換，人世何能有自由。驀回首，嘆瀛州路杳，大海難浮。

且隨漁父同游，莫問他瘡痍幾處稠。喜炎涼嘗遍，恩仇漸泯；精神尚健，筆力猶遒。四壁圖書，一窗雲樹，嘯傲槐安國里侯。明月在，想五湖煙水，誰與同舟？

漁父——《楚辭·漁父》：「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槐安國里侯——唐代李公佐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載，淳于棼夢入槐安國，娶了公主，當了南柯太守，榮華富貴。後來率師出征戰敗，公主亦死，遭到國王猜忌，被遣歸，至此夢醒，在庭前槐樹下尋得蟻穴，即槐安國都，又在槐樹南枝下尋得另一蟻穴，即南柯郡。

五湖煙水——相傳，春秋末越王勾踐滅吳之後，其謀臣范蠡認為勾踐只可共憂患而不可共富貴，遂與西施一同泛舟歸隱五湖。

（2003年作）

黃昏登麓山

萬木森森倦鳥歸，

秦時明月發光輝。

山間石磴行人少，

屢見寒鴉立古碑 。

麓山——即位於湖南長沙的嶽麓山。嶽麓山因南北朝劉宋時《南嶽記》中「南嶽周圍八百里，回雁為首，嶽麓為足」而得名。

倦鳥歸——陶淵明《 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秦時明月——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里長徵人未還。」 陳寅恪《庚寅廣州中秋作》：「秦時明月滿神州，獨對嬋娟發古愁。」

石磴（dèng）——登山石級。

（2003年作）

戲題友人《菊花圖》（二首）

衝破遙天萬里霜 ，

今茲又見此花黃 。

廣寒仙子清涼骨，

姑射神人綽約妝。

不比落花催落魄 ，

何妨顛倒復顛狂 。

周圍誰解留連意 ，

騷客情深愛斷腸。

金風時節景凄迷，

萬木凋殘一卉肥 。

畫史多情倡雅聚 ，

菲才忝面賦卑詩 。

前身陶令清貧慣，

此日華堂鼻目怡 。

吟賞未周心已醉 ，

不須呼酒近東籬。

廣寒仙子——月中嫦娥。道家稱月亮為廣寒宮。

姑射神人——《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淖約，同「綽約」。

騷客——詩人。

金風——西風。

陶令——即陶淵明，愛菊。曾為彭澤縣令，後棄官歸隱。

東籬——陶淵明《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1991年作）

在中國沒有母校只有父校

為表示對母校的眷顧之情，張磊給耶魯捐了一筆錢，感謝耶魯不但讓自己學到了謀生的本領而且讓自己懂得了回報的道理。

張磊在赴美國求學之前，曾在中國人民大學接受過本科教育。不了解中美大學文化之別的國人，對張磊的行為不能理解，內心感到焦慮和痛苦，乃至質問張磊為何厚彼而薄此。

我說，如果我是張磊，說不定也會像張磊那樣做。

給母校捐錢，如同我們給汶川地震災民捐錢一樣，是一種情感衝動。不同者，一個出自感恩之心，一個出自同情之心。

母校一詞，不是中國固有的，是舶來品Alma mater的漢譯。Alma mater是個拉丁詞，原指「kind mother」（慈母），現在常用來形容「母校」或「高校的校歌」。

母愛是無條件的，是給子女以最大自由的。正因為此，子女對母親有一種深情，武俠小說中常有「家有八十老母」的說法。

中國的大學有母愛嗎？沒有，只有父權式的管教和灌輸。「三年無改於父之志與父之道，可謂孝矣。」很多理工科和經濟科的高材生，大學一畢業就到美國去了，此所謂「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也。

在中國，沒有母校，只有父校。

（2010.2.3）

美人如桃，佳人似竹

老友曾君在一個山水幽美的地方買了棟小產權房。那房子、那房子一帶的風光，和我童年時度過的老家很相似，吸引我去了好幾次。每次去，曾君都會帶我看一些新風景，並重新領略一下我上回留連過的舊風景。而我，則有一種回到故鄉、回到童年的感覺。

這回讓我留下印象的是一株桃樹，生長在一條很深的峽谷的右邊山坡上，正處於花季的盛期，在夕陽的映照下勾人魂魄，就像一個穿著粉紅色睡衣的艷婦。我們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曾君有點陶醉地說：「桃花真的很艷。」我說：「是的，特別是在傍晚的夕陽下。」曾君突然改變語調，說：「輕薄。桃花就是輕薄。」

曾君是用畫家的眼睛觀察桃花的花片，但對輕薄這一點的特別關注，當然反映了本人的某種心象。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中似乎有一種非褒非貶、又褒又貶的味道。

回來後，我忽然從這株桃花想到20年前在北京讀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的名字記不起了，但裡面的一個情節卻總是記憶猶新。電影講的是一個名叫老七的船妓和一個山裡窮男子的愛情故事。老七年輕美麗，有很多有錢有勢的男人為她爭風吃醋。而她的那位老鴇，卻心中頗為失落，有一天情緒波動得很厲害，對老七嘮叨：「在我年輕的時候，省長、軍長，誰不來問候我！」見老七無動於衷，老鴇打開一個不知封鎖了多久的箱子，從裡面拉一條腰帶作證。這腰帶很長，她怎麼也拉不出來，叫老七幫著她拉。兩人一起使勁，由於用力太猛，一同摔倒了。

後來，一想起老鴇那嘮叨的樣子，那興奮的表情，我都總要忍不住笑一笑。然而，此番想起這個電影情節，我不再感到好笑，因為這株桃樹。

桃樹的一年，如同美人的一生。不管旁人怎麼看，它的生命歷程都只能是這個樣子。在短暫的花期，它極力地張揚，迎來紫陌紅塵上的如雲遊客，即使生長野山，也會引來我和曾君的駐足。之後，紅顏零落，只剩下毫不起眼的綠蔭。再往後，葉也飄零，進入漫長時間的衰枯收斂，只有令人生厭的老丑。

桃花還有來年，還會有前度劉郎舊地尋芳。而美人卻沒有來年，只有一條壓在箱底的腰帶供自己垂吊。曾在花期爭先恐後前來追逐的遊客，此時又到別地尋芳，早已把她忘到九霄雲外了。《紅樓夢》中的秦可卿，在絢爛的花期溘然長逝，賈珍父子為她舉行了一個超規格的豪華葬禮。然而屍骨未寒，這父子倆又鑽到了尤二姐的裙下。鳳姐兒鼎盛時期曾搶過秦可卿的老公並讓瑞大爺為之相思斃命，但卻比秦可卿更加不幸，因為她比秦可卿多活了幾年，最終落了個「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局。

然而，桃花的命運是它自己不能選擇的。它的輕薄，本身就註定著它的薄命。

由桃，我想到了竹。竹沒有榮，也沒有枯，不事張揚，不會引人前來尋芳獵艷，但終歲青青，自有風致。

竹是佳人的象徵。佳人是有腦子的美人，有自己的節操和獨立的思想。思想不老的人不僅永遠年輕，而且精神不死。佳人的典型莫過於林黛玉。所以，曹雪芹安排她住在鳳尾森森的瀟湘館。

美人關注的是愛我的人，為愛我的人而輕狂；佳人關注的是我愛的人，為我愛的人而瘋狂。為愛我的人而活，命運在他人手中；為我愛的人而活，命運在自己手中。

林黛玉之外，《紅樓夢》還寫了林黛玉的兩個影子，一個是王夫人所說的模樣兒長得像林妹妹的晴雯，一個是和林黛玉共享一個玉字的妙玉。她們都是為我愛的人而瘋狂的人。晴雯可以為寶玉去拚命，妙玉可以為寶玉動凡心。其實，她們愛的是自己的個性和價值觀，因為她們只愛與自己個性和價值觀相同的人，也只接受這個人的感情。用林黛玉的話來說，「我是為我的心」。所以，她們的感情永遠不會褪色，永遠不會轉移。這三個女人，實際上是一個人的三個版本。

佳人的個性與價值觀越是遠離世俗，她的感情就越是堅貞。有緣和佳人相識的人，也因此而永遠不會對她產生厭倦，就像任性而浪漫的王子猷在晉朝時發表的戀竹名言：「不可一日無此君」。

（2009.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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