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點·美文|「六一」記憶，恣肆的歡樂與成長的惆悵

文|火鍋

對「六一」兒童節的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早晨初夏的涼意。

每年「六一」都盼望著溫度足夠高，媽媽可以允許我穿上準備已久的紗裙，可是常常會失望，空氣還是涼，細瘦的胳膊腿裸露在外面，一會兒就起了一層密密的「小米」。

和媽媽抗爭半天，最後還是不得不套上乏味的白襯衫和藍褲子，繫上紅領巾。

小時候的規矩特別是規矩，裙子和褲子永遠老死不相往來，legging是下個世紀才有的東西。

不過上台表演節目的時候還是可以換上紗裙。有一年的「六一」我們老師特別能幹，給每個跳舞的女孩都借到了時髦的淺綠色背帶裙。我先是扎煞著兩隻手歡快地跑到舞台上報幕，抑揚頓挫地說完：請欣賞，舞蹈，快樂的節日！然後歡快地用同款姿勢跑回幕後，再激動地和其他的小夥伴們排著隊蹦跳著出來，唱著「小鳥兒在前面帶路，風啊吹向我們」……

三十多年後的這個「六一」的早晨，沒有起床就聽到外面熱烘烘的大風，真大啊，如果不是四周暖沉沉的空氣，聽起來就像深冬的北風一樣，在房頂上密集地盤旋著，尖銳地呼嘯著。

這樣的烈風把三十多年的時間吹乾了，等到比三十多年前要熱得多的太陽再升起來曬一下，這麼長的時間就變成了一根金色的羽毛，飄來飄去，找不到附著之地。

五年級過最後一次「六一」的時候有點惆悵，因為「永遠不再是兒童了」。但只要活著，「永遠不再」的事情就越來越多。

最後一次過十九歲生日也有點惆悵，因為「永遠不再是十幾歲的人了」。但天知道十幾歲的生命有什麼好留戀，雖然有著年輕的好身體，可是矯情軟弱又沒有力量……力量還是有的，都用來庸人自擾。過來人常常會忘記，那樣健康而茁壯的身體其實每天都是在自我搏鬥中筋疲力盡的。

結婚的時候也惆悵，因為「永遠不再是單身少女了」；

生孩子的時候也惆悵，因為「永遠不可能無牽無掛了」。

人花了太多的感情給這些因為必然要發生、所以根本無所謂的「永遠不再」。

還有別人對自己的稱呼。

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走在路上，穿著我姨給我勾的漂亮的黃色毛衫，被路邊一個女人叫住：小姑娘，讓我看看這個毛衫是怎麼勾的好不好？很乖地走過去被人拉著衣服看，眨著小姑娘天真純凈的睫毛。

好像就特別被人習慣於叫小姑娘，這輩子做什麼好像都不如做小姑娘做得長久，什麼稱呼都不如這個小姑娘更是自己。

以前寫過一篇小說，開篇就講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每天早晨睡醒之後躺在床上，都需要有一個長長的恍惚期，等待自己從一個小姑娘的錯覺中緩緩降落下來，再進入那具被時間毀壞殆盡的肉體里。

剛剛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去水果攤買東西，被小販熱情地叫了「大姐」，感受到的情緒基本上可以稱為是「恐慌」。

後來又慢慢地被人叫了阿姨，有一次還被格外尊重地叫了奶奶。

前幾天一個人去另外的城市玩，走在夜晚的河邊上，忽然被一個小夥子叫住，甜蜜蜜地喊著「阿姨」，請我給他照照片。

被喊阿姨早就是常事了，但這會兒我是一個人，沒有帶老公，也沒有帶孩子，一個人完全放空地走著，忘記了年齡和角色，可以是三歲，可以是三十歲，也可以是三百歲。如果不咣當放一面明晃晃的大鏡子在我面前，我絕不會認為眼前這個崩壞的皮囊和我有一分錢關係。

但當然我還是幫他認真地照了相，他擺各種姿勢，各種表情，萌的、酷的、熱情爽朗的。

現在的青春看起來比我年輕時候好多了。

存在過，當然就會消失。存在的第一秒鐘，消失就已經開始。

樹一點點長出葉子的時候令人欣喜而激動，從一點點的小尖尖長成碩大的生機勃勃的葉子，在太陽下發出金色的光，風一吹就強壯地搖晃起來，波濤翻騰一樣有力而強悍的聲音。然後它們在秋天變得焦黃薄脆，失去水分和生機，一片片墜落下來，被人踩在腳底下，粉身碎骨。

在下大雪的深冬，那種綠色的、大片的、晶瑩的、有著透明的密密麻麻的經脈的葉子，好像就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它的存在是為了消失。所有有過的歡樂和喧嘩都是為了消失。因為要消失才會這麼歡樂和喧嘩。因為要消失歡樂變得更歡樂了，而喧嘩充斥了天地間。

樹一年輪迴一次。不提佛家對於輪迴複雜的解釋，人只能看到目前經歷的這一世，像四季一樣生長，成熟、歡樂地得到一切，再黯然地失去。得到的歡樂有多麼高亢，失去的痛苦就會有同樣強度的力量，如果不是更強的話。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讀起來令人感覺舒展而寧靜，因為這個畫面里沒有人，而且，它也幾乎不是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畫面。沒有得失的自滿和痛苦，自然里的事物正正好達到了一個最完滿的狀態，莊嚴而凝塑地成了一個整體，而永恆且無所不在的時間，居然在這個畫面中退場了。

於是，就沒有了存在，也沒有了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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