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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兒時,大師名家筆下的童年

兒童節,回憶童年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童年是幸福的,也是快樂的,更是充滿無限回憶的。今日兒童節,讀一讀沈從文、豐子愷、林語堂、季羨林等大師名家筆下的童年,讓我們一起在優美文字中回憶兒時,重返童年。

沈從文

《從文自傳》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

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傢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

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裡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裡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裡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裡去,很興奮地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地說:「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地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的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地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處罰所恐嚇。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麼茨棚里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比學校里遊戲還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里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豐子愷

《憶兒時》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第一件是養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的祖母在日的事。我的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於享樂的人,良辰佳節不肯輕輕放過。養蠶也每年大規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後才曉得,祖母的養蠶並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是,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里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很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飯之後,又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可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里,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有樂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

第二件事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於吃蟹……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明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於中秋,有蟹的季節里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隻。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贊在蟹斗里,剝完之後,放一點姜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肴,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餘,就可得父親的稱讚,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勵節省。現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後,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裡的王囡囡的交遊,而這交遊的中心,在於釣魚。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裡的王囡囡是當時我的小伴侶中的大阿哥……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遊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於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裡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遊。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囡囡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裡,領我到木場橋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捉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從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後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動一動,你要立刻拉,那麼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我照他所教的試驗,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裡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蒼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回家的時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裡,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自此以後,我只管喜歡釣魚。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裡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於遊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於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後來我長大了,赴他鄉入學,不復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贊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麼「獨釣寒江雪」,什麼「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後來又曉得所謂「游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的。我大受其煽惑,為之大發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確是我的游釣之地,確是可懷的的故鄉。」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又只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懺悔。

林語堂

《童年》

童年時,每年到斜溪和鼓浪嶼去的情形,令人畢生難忘。在斜溪河水遂展寬,我們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縣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視野突然開闊,船蜿蜒前行,兩岸群山或高或低,當時光景,至今猶在目前,與華北之童山濯濯,大為不同,樹木蔥蘢青翠,多果實,田園間農人牛畜耕作,荔枝、龍眼、朱欒等果樹,處處可見,巨榕枝柯伸展,濃陰如蓋,正好供人在下乘涼之用,冬季,橘樹開花,山間朱紅處處,爭鮮鬥豔。

父母讓我和三兄弟到鼓浪嶼求學,這樣自然就離開了母親。一去往往是一整年。坐在那種家房船里,我總是看見海上風浪女神媽祖的神龕,放置在船尾,不停地點著幾炷香,船夫往往給我們說古老的故事。有時,我們聽見別的船上飄來的幽怨悅耳的簫聲。在我那童稚的歲月,還能再希望什麼更好的環境呢?在《賴柏英》那本書里,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觀點相對的。這完全決定於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觀點說明,我最好是從《賴柏英》引用幾句了。

細老那個男孩子在和阮娜說山的時候兒,他說:「在黛湖我們有山。可是我在你們那個地方,可沒看見那樣的山。我們附近的山是真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見的那種不像樣子的山。我們那兒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能夠誘惑人。峰外有峰,重重疊疊,神秘難測,龐大之至,簡直無法捉摸。」

他以突然興奮的心情說話,好像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樣,所以聽他說話的人竟覺得突如其來,迷惑不解。他則接著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裡,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他停下來在思索一個適當的字。他說:「山逼得你謙——遜——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後也不會……」阮娜聽見這話,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簡直沒辦法聽懂。她只覺得細老越說越神奇,所談論的山的影響力,是別人難以聽得懂的。

「你意思是說你把對那山的記憶看得很珍貴呀!」「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成了個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阮娜神秘地微笑了。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傢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麼都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我再改個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阮娜把頭向後一仰,低聲嘻嘻地笑了。她說:「噢,那麼……可是人都讚美摩天大樓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並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並沒有消失。」

季羨林

《季羨林自傳》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70多年前的中國,剛剛推翻了清代的統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亂,一片黑暗……我就是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於1911年8月6日,生於山東省清平縣的一個小村莊——官莊。當時全中國的經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其他的省份)窮。專就山東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我們縣在山東西部又是最窮的縣,我們村在窮縣中是最窮的村,而我們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

我出生以後,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數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麵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鹼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里煮水,腌鹹菜,什麼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鹹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抬腳就往村裡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裡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彷彿是龍膽鳳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還有比白面饅頭更好吃的東西。這白面饅頭是她的兩個兒子特別孝敬她的。她喜歡我這個孫子,每天總省下半個,留給我吃。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對門住的寧大嬸和寧大姑,每年夏秋收割莊稼的時候,總帶我走出去老遠到別人割過的地里去拾麥子或者豆子、穀子。一天辛勤之餘,可以撿到一小籃麥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籃子遞給母親,看樣子她是非常喜歡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麥子比較多,她把麥粒磨成麵粉,貼了一鍋死麵餅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來了,吃完了飯以後,我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趕著我要打。我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我逃到房後,往水坑裡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麵餅子盡情地享受了。

現在寫這些事情還有什麼意義呢?這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邊瑣事,使我終生受用不盡。它有時候能激勵我前進,有時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對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對吃喝從不計較,難道同我小時候的這一些經歷沒有關係嗎?我看到一些獨生子女的父母那樣溺愛子女,也頗不以為然。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花朵當然要愛護,但愛護要得法,否則無異是坑害子女。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學著認字,大概也總在4歲到6歲之間。我的老師是馬景功先生。現在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有什麼類似私塾之類的場所,也記不起有什麼《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書籍。我那一個家徒四壁的家就沒有一本書,連帶字的什麼紙條子也沒有見過。反正我總是認了幾個字,否則哪裡來的老師呢?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懷疑的。

雖然沒有私塾,但是小夥伴是有的。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一個叫楊狗,我前幾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現在還活著,一字不識;另一個叫啞巴小(意思是啞巴的兒子),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誰。我們三個天天在一起玩水、打棗、捉知了、摸蝦,不見不散,一天也不間斷。後來聽說啞巴小當了山大王,練就了一身躥房越脊的驚人本領,能用手指抓住大廟的椽子,渾身懸空,圍繞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臘月,赤身露體,澆上涼水,被捆起來,倒掛一夜,仍然能活著。據說他從來不到官莊來作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綠林英雄的義氣。後來終於被捉殺掉。我每次想到這樣一個光著屁股遊玩的小夥伴竟成為這樣一個「英雄」,就頗有驕傲之意。

我在故鄉只呆了6年,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還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已經到了同我那一個一片灰黃的故鄉告別的時候了。我6歲那一年,我離開父母,離開故鄉,是叔父把我接到濟南去的……到了濟南以後,過了一段難過的日子。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心裡會是什麼滋味,非有親身經歷者,實難體會。我曾有幾次從夢裡哭著醒來。儘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願再啃紅高粱餅子就苦鹹菜。這種願望當然只是一個幻想。我毫無辦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龍,對我的教育十分關心。先安排我在一個私塾里學習。老師是一個白鬍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見而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後才是「趙錢孫李」。大約就在同時,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師附小去念書。這個地方在舊城牆裡面,街名叫陞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實際上「官」者「棺」也,整條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時五四運動大概已經起來了。校長是一師校長兼任,他是山東得風氣之先的人物,在一個小學生眼裡,他是一個大人物,輕易見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幾年以後,我大學畢業到濟南高中去教書的時候,我們倆竟成了同事,他是歷史教員。我執弟子禮甚恭,他則再三遜謝。我當時覺得,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因為校長是維新人物,我們的國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話。教科書裡面有一段課文,叫做《阿拉伯的駱駝》。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當時對我卻是陌生而又新鮮,我讀起來感到非常有趣味,簡直是愛不釋手。然而這篇文章卻惹了禍。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課本,我只看到他驀地勃然變色。「駱駝怎麼能說人話呢?」他憤憤然了,「這個學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轉學!」

於是我轉了學。轉學手續比現在要簡單得多,只經過一次口試就行了。而且口試也非常簡單,只出了幾個字叫我們認。我記得字中間有一個「騾」字,我認出來了,於是定為高一。一個比我大兩歲的親戚沒有認出來,於是定為初三。為了一個字,我佔了一年的便宜。這也算是軼事吧。

這個學校靠近南圩子牆,校園很空闊,樹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麗的。在用木架子支撐起來的一座柴門上面,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四個大字:「循規蹈矩」。我當時並不懂這四個字的涵義,只覺得筆畫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從這個木匾下出出進進,上學,遊戲。當時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後來我才了解,無非是想讓小學生規規矩矩做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個古怪的字,小孩子誰也不懂,結果形同虛設,多此一舉。

我「循規蹈矩」了沒有呢?大概是沒有。我們有一個珠算教員,眼睛長得凸了出來,我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shao qianr(濟南話,意思是知了)。他對待學生特別蠻橫。打算盤,錯一個數,打一板子。打算盤錯上十個八個數,甚至上百數,是很難避免的。我們都挨了不少的板子。不知是誰一嘀咕:「我們架(小學生的行話,意思是趕走)他!」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們這一群10歲左右的小孩也要「造反」了。大家商定:他上課時,我們把教桌弄翻,然後一起離開教室,躲在假山背後。我們自己認為這個錦囊妙計實在非常高明,如果成功了,這位教員將無顏見人,非捲鋪蓋回家不可。然而我們班上出了「叛徒」,雖然只有幾個人,他們想拍老師的馬屁,沒有離開教室。這一來,大大長了老師的氣焰,他知道自己還有「群眾」,於是威風大振,把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狠狠地用大竹板打手心打了一陣,我們每個人的手都腫得像發麵饅頭。然而沒有一個人掉淚。我以後每次想到這一件事,覺得很可以寫進我的「優勝紀略」中去。

談到學習,我記得在三年之內,我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兩個乙等第一,總起來看,屬於上等,但是並不拔尖。實際上,我當時並不用功,玩的時候多,念書的時候少。我們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歲,好像已經很成熟了,死記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皺著眉頭,不見笑容,也不同我們打鬧。我從來就是少無大志,一點也不想爭那個狀元。但是我對我這一位老學長並無敬意,還有點瞧不起的意思,覺得他是非我族類。

我雖然對正課不感興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是看小說。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說叫做「閑書」,閑書是不許我看的。在家裡的時候,我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面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濟南話)。我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我看的卻是《彭公案》、《濟公傳》、《西遊記》、《三國演義》等等舊小說。《紅樓夢》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奧妙,黛玉整天價哭哭啼啼,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餘的書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進來,我就連忙掀起蓋墊,把閑書往裡一丟,嘴巴里念起「子曰」、「詩云」來。

到了學校里,用不著防備什麼,一放學,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後,或者一個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閑書,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來。常常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有時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我對小說中的綠林好漢非常熟悉,他們的姓名背得滾瓜爛熟,連他們用的兵器也如數家珍,比教科書熟悉多了,自己當然也希望成為那樣的英雄。有一回,一個小朋友告訴我,把右手五個指頭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幾百次,上千次。練上一段時間以後,再換上沙粒,用手猛戳,最終可以練成鐵沙掌,五指一戳,能夠戳斷樹木。我頗想有一個鐵沙掌,信以為真,猛練起來,結果把指頭戳破了,鮮血直流。知道自己與鐵沙掌無緣,遂停止不練。

學習英文,也是從這個小學開始的。當時對我來說,外語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我認為,方塊字是天經地義,不用方塊字,只彎彎曲曲像蚯蚓爬過的痕迹一樣,居然能發出音來,還能有意思,簡直是不可思議。越是神秘的東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對於我就有極大的吸引力。我萬沒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樓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學習的機會是怎麼來的。大概是一位教員會點英文,他答應晚上教一點,可能還要收點學費。總之,一個業餘英文學習班很快就組成了,參加的大概有十幾個孩子。究竟學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楚,時候好像不太長,學的東西也不太多,26個字母以後,學了一些單詞。我當時有一個非常傷腦筋的問題:為什麼「是」和「有」算是動詞,它們一點也不動嘛。當時老師答不上來;到了中學,英文老師也答不上來。當年用「動詞」來譯英文的verb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他這個譯名惹下的禍根吧。

每次回憶學習英文的情景時,我眼前總有一團零亂的花影,是絳紫色的芍藥花。原來在校長辦公室前的院子里有幾個花畦,春天一到,芍藥盛開,都是絳紫色的花朵。白天走過那裡,紫花綠葉,極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課結束後,再走過那個院子,紫花與綠葉化成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一堆一團,因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還知道它們的顏色。但夜晚眼前卻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點花香而已。這一幅情景伴隨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學習英文,這一幅美妙無比的情景就浮現到眼前來,帶給我無量的幸福與快樂。

然而時光像流水一般飛逝,轉瞬三年已過,我小學該畢業了,我要告別這一個美麗的校園了。我13歲那一年,考上了城裡的正誼中學。我本來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學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總覺得自己這一塊料分量不夠,還是考與「爛育英」齊名的「破正誼」吧。我上面說到我幼無大志,這又是一個證明。正誼雖「破」,風景卻美。背靠大明湖,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人間樂園。然而到了這裡,我算是已經越過了童年,不管正誼的學習生活多麼美妙,我也只好擱筆,且聽下回分解了。

綜觀我的童年,從一片灰黃開始,到了正誼算是到達了一片濃綠的境界——我進步了。但這只是從表面上來看,從生活的內容上來看,依然是一片灰黃。即使到了濟南,我的生活也難找出什麼有聲有色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什麼玩具,自己把細鐵條弄成一個圈,再弄個鉤一推,就能跑起來,自己就非常高興了。貧困、單調、死板、固執,是我當時生活的寫照。接受外面信息,僅憑五官。什麼電視機、收錄機,連影兒都沒有。我小時連電影也沒有看過,其餘概可想見了。

今天的兒童有福了。他們有多少花樣翻新的玩具呀!他們有多少兒童樂園、兒童活動中心呀!他們餓了吃麵包,渴了喝這可樂那可樂,還有牛奶、冰激凌;電影看厭了,看電視;廣播聽厭了,聽收錄機。信息從天空、海外,越過高山大川,紛紛蜂擁而來,他們才真是「兒童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是他們偏偏不知道舊社會。就拿我來說,如果不認真回憶,我對舊社會的情景也逐漸淡漠,有時竟淡如雲煙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儘可能真實地描繪出來,不管還多麼不全面,不管怎樣掛一漏萬,也不管我的筆墨多麼拙笨,就是上面寫出來的那些,我們今天的兒童讀了,不是也可以從中得到一點啟發,從中悟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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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名家畫筆下的」年年有餘
豐子愷筆下的傳統年俗,想起童年時
名家筆下的年味:浙江的年味 豐子愷
名家筆下
狗年說狗:名家筆下的狗
名家筆下的年味:江蘇的年味 汪曾祺
今天,邀您共品名家筆下的「年味兒」和「家傳」……
千年大師們筆下的千年壽桃!
又到一年枇杷黃,名家筆下枇杷香
名家筆下的年味:北京的年味 梁實秋
文◎名家筆下的春天
著名漫畫家筆下的狗年動漫賀圖,祝大家狗年行大運
名家筆下的荷花,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