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終宇宙——我談讀書（2）

系統與條理

我承認我對陶淵明《讀山海經》詩有過度解讀之嫌，照我的理解，一盤散沙式的點狀閱讀會在短暫快樂背後暗藏隱憂，因此必須有系統與條理方能令人安心。我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完全沒有系統化的課外閱讀，而學校內必修的科目倒是系統嚴明，雖然給中學生設計的東西還是比較淺，但這種系統化的安排倒是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影響。

徹底破除隨遇而安式的閱讀習慣，是我大學時候的事。剛進入大學的時候，住宿舍，少不了去同學們的宿舍串門，而且總要看看他們的書架上有什麼書。我發現很多同學都有商務印書館出的《人性論》上下冊，這套書顯然不是某一門課的老師所要求購買的教學用書，而極有可能是同學們在書店買教學用書的時候順便買回來的。我也覺得「人性論」這個題目很吸引人，畢竟我們這些剛剛步入成年，步入大學的小朋友，很需要知道什麼是人性，只要讀懂了人性，人生的意義從此鮮明，人生的道路從此坦蕩，為人處世從此充滿智慧，喜怒哀樂從此自由調節，人生從此成熟，人生不再迷茫，人生豁然開朗，這對當時那個年齡和處境的我們而言，是多麼有誘惑力！最近的暢銷書《未來簡史》里提到由人變神，當時（十年前）還沒有《未來簡史》這本書，但「人性論」這個題目無疑在同學們的心目中開啟了一條由人變神的捷徑。

「人性論」這個題目之於我，也足以引發極大的好奇心，畢竟我也曾在中學時代，在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之間糾結良久（後來才知道中學時候所學的孟子與荀子是有嚴重偏頗的），我一向從善如流——當然那個時候思想極不成熟，只能稱之為「有病亂投醫」——於是趕緊拿一本《人性論》打開看，我想如果好看的話，自己也趕緊去買一套來細讀。結果當然是，一看目錄就傻眼了，翻到正文更傻眼，所有字詞都認識，但句子就是看不懂，完全不知所云。人性這麼宏大的哲學問題，豈是能簡簡單單說清楚的？幸虧我後來選修了西方哲學史這門課，也看了宏觀介紹西方哲學史線索的書，才大致知道《人性論》和它的著者休謨先生的背景，大致知道這部著作在西方哲學史上如何承上啟下。西方哲學史上，一位明叫懷特海的哲學家說，整個西方哲學都是柏拉圖的註腳（且不說這句話的原話、語境，以及被我們如何誤讀），那麼我是不是還沒讀「原文」就先讀「註腳」了？這樣豈能讀得懂，讀得好？

於是就要先讀柏拉圖嗎？柏拉圖的書，翻譯成中文的有《理想國》，厚一點兒的有《柏拉圖對話集》，再厚一點兒的——不是厚一點兒了，而是厚很多——有四卷本的《柏拉圖全集》，從第一頁開始讀？恐怕仍是一頁也讀不下去吧。真的需要另外找一本書，先從入門的層次，把西方哲學的線索弄清楚，把柏拉圖的背景弄清楚，這不一定是一本哲學書，有可能是一本歷史書，梳理西方歷史的，幫我把浩如煙海的第一手資料先整理一過。我並不是說第一手資料不重要，但如果除了第一手資料以外什麼輔助措施都沒有，又如何可以把第一手資料讀通呢？況且，《理想國》也不是第一手資料，第一手資料是古希臘文的，不同時期的古希臘文還不一樣呢，如果沒有翻譯、講解、梳理，怎麼讀？讀書要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問題意識，這也沒錯，但如果為了追求自己的理解，而把第二三手資料當成干擾，排斥之，就有所偏頗了，其實自己的經驗或曰「前理解」是更大的干擾。

當然二手資料必須是優質的，選擇的過程需要獲取信息，作綜合的判斷，甚至不能奢求不走彎路。比如說，孟子的人性向善被解釋成人性本善，雖然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但需要有人也確實有人來解釋這不是孟子的原意。再比如說荀子的人性有惡被直接簡化為人性本惡，多少人罔顧荀子所說之「性」與「偽」的區別，不解「化性起偽」的意義，甚至對荀子中的「偽」字作根本錯誤的解釋，當然也有人對這些錯誤作出糾正。在這個層次之上，再去梳理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以及荀子的學生韓非，這條線索是如何演化的，進而橫向看同時代（泛泛而論整個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家、墨家、道家，以及各家中的各子，如何產生，有何主張，受誰影響，又影響了誰，或者縱向看不同時代（有先秦跨越到大一統時代，直到今天），諸子百家之中哪些式微，哪些變異，於是可以把握整個中國思想史，乃至中國歷史。現如今，中國思想史方面的書層出不窮，上溯史前，橫貫中西，其中印象深刻者，有陳宣良先生的大書《中國文明的本質》，他甚至在前言里明說，這本書可能會稍顯粗糙，可見是追求系統的。

雖然問題永遠解決不完，甚至更加細緻深入的眼光，新的發現，新的解釋角度，都可能不斷修正乃至顛覆舊有的觀點和論斷，但系統的讀書習慣，可以讓人思路清晰，一通百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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