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重厚變 童中燾先生談書畫用筆精要
「一畫」,作為中國書畫的基礎筆法,集中體現了我們民族傳統的審美價值。由之形成的點畫的好醜高下,前人論之已詳,而從欣賞、評析的角度去看,大致可以概括為四個字:力、重、厚、變。
變是靈變,靈活有變化。如果一幅作品中,千百筆如一筆,線條缺少變化,那麼儘管厚重有力,也會令人厭煩。王一亭的書畫有這個缺點;現代劉海粟先生特別醉心於「圓筆中鋒」,功力所至,可說筆筆如萬歲枯藤,但樹石雲水,「一筆」畫出,便難免感覺寡味。文學藝術都「貴變」,運筆也貴變。本文擬重點從力、重、厚的角度,就運筆與線條(點畫)美的兩面性問題,略加辨析,並陳述「質感」、「立體感」的要求應當摒棄的理由。
倪瓚 《容膝齋圖軸》
1、力的辯證關係
力,指筆力——書畫家以「有力」的筆法,寫出「有力」的線條。
稱「力之美」的,有勁、健、遒等,如說遒勁、勁健、剛健、勁拔、勁利、遒舉、遒拔、健拔等等。無力便是弱、軟、浮、輕,說用筆浮滑、疲軟、輕靡、困弱,都與乏力有關,不為人們所肯定。力的充盈,有氣勢,有筋骨,於是書有「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於畫則「揚天外之遊絲,未方見其逸;舞窗間之飛絮,不得比其輕」,又有「筆端金剛杵」、「舉重若輕」的說法。
重與厚,力為條件;欲靈變,力是基礎。前人有說:「力,謂體也」,可見力在點畫中的重要性。
潘天壽 《雄視》
不過,有力的線條以得法、有度為條件。「力」這一個字,一面是講有力,一面是講有節制,斂氣蓄勢,不得使盡。
前人說運筆忌「描」、忌「塗」、「抹」。描者無力;塗與抹,是用力不得法,或者使氣矜力,用力沒有矩度。稱讚好的「筆」,常常用「遒勁』二字。「遒勁」一詞,包含了兩重意思。
《正韻》曰:遒,『『健也,勁也」;《說文》釋「迫也」。用筆之「迫」,可用劉熙載的話作解析:「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藝概》),此所以戒平直。講「留」,講「澀」,講「韌」,也是同一個道理。米芾所說的『『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書家看作「八字真言,無等之咒」,就是說的處處留得住力。「收」,後人有作復字,變成「無往不復」,可說是點金成鐵。
復:「復也」,「反覆也」,是「迴轉反覆之」,如《易·復》:「反覆其道」,《說文》析為「復,往來也」,《釋文》:「復,反也,還也。」總之,是再一次,而且是著跡的。運筆之復,是行止而回,回鋒在筆跡內,然後提筆,「倒收筆鋒」,即回鋒;「收」卻可復,也可守:筆畫到處,戛然而止,緊收疾起,是在跡外。
黃賓虹 《山水卷》
《藝概》說:「住筆欲削拔」,緊收可以得到峭拔的意趣,是出鋒而留得住筆的一種。所以,「無往不復」,運筆只得一途;「無往不收」,兼有二義。復在跡內,可以得藏鋒的妙處。但偏嗜者筆筆藏鋒,按米老的說法,是「只得一筆」,僅僅是一種筆法;「收」是既可藏鋒,也可出鋒的。鈍吟斥姜夔「側筆出鋒」之說為「大謬」,其實也是一種偏見。「側以取妍」,是論書的說法;作畫也常用,最顯著的是畫山石的斧劈皴法,著意在毫尖,使筆尖利如硭刃,豎畫鋒在左邊,橫畫鋒在上面。側筆出鋒,中鋒也可以出鋒(如「懸針」),書畫俱在可證。關鍵在「不使直行」,不使旁溢,筆跡到哪裡,力到哪裡,筆力收得住。執意藏鋒,不佳者「作圓筆頭如蒸餅」,早為米老鄙笑。
運筆既不令「信筆」,又不欲狂肆:二者都是缺乏控制或節制。不知節制的,在氣,是謂「劍拔弩張」;在跡,是為「出筋露骨」。明季「江夏派」畫家,發揮「浙派」的剛勁風格,並且徇於俗好,變本加厲,猛氣橫發,以致不能運轉收斂,被誚為粗莽頹放。即使名家如石濤,也常縱恣其筆力,後來黃賓虹批評他太放縱,率易過甚,「開江湖習氣」。
「江湖」一詞,使人想到古時的義俠,為老百姓出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大為人們讚許。但「江湖」並不等同於俠義。「江湖」往往有「氣」而乏「義」,「武」而常為「不正」,不論好壞,動輒殺人放火,便是一證;少「文」又是它的一般特點。過去論畫的氣息,有所謂「江湖氣」,主要就指用力不得當,越出了正確的矩度。奔放,越過一步便成放肆。躁率、信手隨意、直來直去的毛病,在石濤的畫里每有所見。
黃賓虹 《溪山漁隱圖》
現時評論書畫,往往有讚許以「隨意」的。其實,「隨意」一詞,不可籠統用作贊語。隨意有兩種,一種,有內涵的精熟之後的隨意,實際是「自然」,功力所至,而「以不經意出之」。一種卻是沒有規矩的使性氣,甚而至於無忌憚。才情橫溢的蘇東坡、米芾,在酒際談次,興酣落筆,隨意成趣,是以「有守」、「有佇」「1」為基礎,後來的李日華尚只稱其為「吐穢成金」、「散僧人聖」。
倘若一般人「無守於中」,或直是無法,學樣的結果,只落得「破戒比丘」。沒有學養和功力,「隨意」是不成功的。講書畫用筆的一個「力」 字,識鑒差異,就有文與野、雅與俗的大區別。有力無識者流為粗野,甚至惡俗。惡是悖理,俗因無識,惡俗就是陋下無矩度。名氣很大的「揚州八怪」之一黃慎,寫字作畫,時形惡俗,連鄭板橋也每矜而欠雅,直覺其裝模作樣。總之,筆力之善者,「果敢」能「含忍」,力滿不飄忽,「無跋扈飛揚之躁率,有沉著痛快之精能」。
倪瓚 《幽澗寒松圖》
2、重的辯證關係
「力」是力感, 「重」是重感。所謂「重」,用過去的話,就是能「人紙」,能「出紙」,筆畫若刻人縑素,人木三分,又直覺其溢出紙外,精光爛然。
粗實未見其重,肥胖反覺其輕。沒有筆力,點畫如枯草敗葉,隨風飄落,滿紙草率,一派輕浮。
倪雲林用筆輕鬆,而筆力直透紙背;沈石田落筆沉重,每次畫雲林一種,他的老師趙同魯就說:「又過矣,又過矣。」對照二人的畫跡,雲林虛和,石田緊實,真能舉重若輕,沈不如倪是顯見的。
李公麟用線如春蠶吐絲,似輕而重;王蒙用線如斷髮就梳,倪雲林說他「筆力能杠鼎」。
巨然點苔,如雨滴石墜,驚心動魄,好似數百年飽經風霜的灌木叢草,紮根岩縫石罅,紋絲拔動不得,墨彩四溢。
倪瓚 《六君子圖》
王夫之論詩,說:「壯者如駿馬,才碾地即過;夯者如笨水牯,四蹄人泥一尺」(《明詩評選》)。凡善筆力的,大力迴旋,空際盤繞,如遊絲,如雲龍,突然一落,而來去無跡,字外有筆,字外出力「2」,不浮滑,也不拖沓。所以,運筆沉勁入骨,雖細等纖塵,不為輕飄;能大力迴旋,或粗同墜石。何來騫鈍?
「以拔山舉鼎之力,為舞女插花」,是重而和的絕妙寫照。
重不絕對排斥外力,但並不顯於外力,主要在乎內勁。所謂用筆,包括執筆和運筆,是對毛筆的制運能力,運行有徐疾,範圍有大小,風格有剛柔,技法有變化,毫穎有軟硬,各宜施以適當的外力。但是,愈是成熟的書畫家,運筆總是愈見優遊自在,沉著痛快。或評曰:「舉重若輕」,「若不用力而力在其中」,所以為高。
石濤 《黃山八勝圖之一》
然而,重的內在辯證關係,似乎並沒有被普遍認識。毛筆飽蘸墨水,灑在紙面以成泡點,固然是不分輕重的門外漢,不懂得怎樣作點;一些書畫家把筆跡粗實看作重,誤解「高山墜石」,奮筆破紙的現象,都是屢見的。潘天壽先生曾經說他見過一位日本書家寫大字,鋪紙於地,運足氣力如武術師,揮筆如使掃帚。我們有的書畫家,也常拿筆重擢橫掃,令墨汁四進自以為筆力驚絕矣。
這些當然是出於皮毛之見的可笑做法。前人早就告誡過:「今人誤認透紙,便如葯山所云:『看穿牛皮,終無是處。』」(《頻羅庵隨筆》)不對在哪裡?內不足,則心怯,必待「鼓努為力」,以作補充耳。所以說「內不足者外必張」,「外粗狠,中卻茶弱」。破紙豈同「透紙」、 「人木」!
歷代書家主張執筆「指實掌虛」。「指實」不是「筆牢」,東坡先生早已說得明白。掌虛則可令筆鋒上下左右,圓暢如意。指實掌虛,出之於內勁,然後達到圓勁。沙孟海先生說:「米老論書,常說八面四面。八面,四面,同廣意義,皆是說運筆結體要照顧到多方面。」(《沙孟海論書叢稿 · 海岳名言詮釋》)。
蘇軾 《枯木怪石圖》
我們細想想,運筆之時,毫釐鋒穎之間,頓挫、郁屈、周折、抑揚、往複、逆順、按提、注擢、掣縱、藏出、垂縮等種種變化,靠「鼓努為力」的外力運用能夠做得到嗎?張式說用筆要領會得工拙二字:「何謂工?日落筆得勢,曰轉折不混,曰向背合度,曰粗細相和,曰圓不直強,曰側不匾塌,曰率不野,曰熟不甜,曰沉著,曰虛和,曰巧妙,曰渾成,曰心靜神怡。心靜神怡,於筆何有?卻是用筆之第一關口。」(《畫譚》)說這個說那個,只有實踐過來的人才能體會,領悟。「道以優遊故能化」,不解宗趣,豈易言哉!把外力作筆力看,真是「痴人面前說不得夢」,「只好隔壁聽」。
論書有曰:「點如高山墜石」,意思是要沉著,要「定」。這可與蕙風論作詞「三要」(重、拙、大)的話一起參讀,他說:「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蕙風詞話》)重的反面是輕。浮則輕,飄則輕,滑則輕。吳德旋說:「書家貴下筆老重,所以救輕靡之病也。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葯發病。」(《初月樓論書隨筆》)此所謂病,往往就出在著眼於重的量上。下筆過重,則易粗,粗則頑笨而難轉;又易濁,濁則淆混不清,這就容易得粗笨濁俗的毛病。吳氏有見於此,說「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後來余紹宋在《書畫書錄解題》中說他「發前人所未發」,確是善解者之言。
顧坤伯 《清溪石橋》
著意於用力(即重量)上,運筆往往忽視「提得筆起」的一面,反而缺乏內勁。華亭、安吳把筆力的氣足力滿比擬為「大力人」,大力人「自起自倒」,「無心防備,而四面有犯者,無不應之裕如」。既能按,又能提,時時處處把得住,就能免墮、飄二病,用筆重下而輕舉。對此,劉熙載做過十分深刻辯證的解析:「書家於提、按兩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重按。」(《藝概》)須知筆跡輕羸困弱是病,勁滑是病,滯鈍粗頑不能健舉,同樣是病。
能人能出,是重的二重性;要得到點畫的重,須按得筆下,提得筆起,也是合二而一,相輔相成。「寓剛健於婀娜之中,行遒勁於婉媚之內」,「勁如鐵,軟如綿;須知不是兩語」,事物總是這樣的包含著兩面性,既對立,又統一。
3、厚的辯證關係與「立體感」
「厚」與「重」是一事物的兩種顯現:重則厚。厚是指跡厚,味厚。所謂「躍然紙上」,出紙即厚,雖薄比蟬翼,不得以為輕飄,扁薄。點畫之間,三過折筆,欲行還留,似疾乍凝,欲聚還散,其味厚矣。至通幅,有如一首樂曲,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或斷或連,或有或無,紛至沓來,悠揚成韻,有板眼有節奏,極盡抑揚之妙,味亦厚矣,是為「妙聽」。
倪雲林用筆輕鬆,用墨縹緲,「有一股空靈之氣,冷冷逼人」,雖簡而厚,淡而有精彩;
黃大痴長披大抹,後人以為「似疏而實,似漫而緊」,「或墨薄如紗,筆軟如綿,若不用力而力在其中,神韻逸邁,清遠之至」。我們看他的畫跡,如《富春山居圖卷》,覺得實在評得好:筆畫不多(「疏」),因其厚而質實;點畫散漫不屬,似漫不經心(「似漫」),以其厚,顯得緊嚴;用墨雖薄,以其有力,清而見厚;瀟洒無拘束(「逸」),深厚沉雄(「邁」),遂得遠韻。
又如八大的精微渾脫,王原祁的「筆端金剛杵」,都是能厚的範例。
八大山人 《花鳥卷》
現代如潘天壽純用方筆,線如鐵畫銀鉤;黃賓虹隨意勾勒點綴,秀嫩如金似鐵。而張大幹晚年的筆線,扁如竹片,輕薄不能飛動;石壺(陳子庄)用線則隨意如炭筆畫過,未能沉勁人紙,不得厚趣;所謂以貨比貨,立見高下也。
厚,是一種審美知覺,並不是「立體感」。「立體感」是指在平面上表現物象的三度空間。《書法藝術》一書的作者,說用筆的法、力、勢、意「落實到點畫線條上,就是追求立體感、力量感、節奏感、生命感」,而「立體感——指線條圓、厚,不單薄」。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降低了中國書畫用筆的審美價值,試辨析如次:
第一:我們要求點畫有力感、厚重感、節奏感等,卻不能要求有「立體感」。「立體感」屬於表現的範疇,並非審美要求,即不是線條美的必要條件。「厚」者,神厚也,氣厚也。不然,「虞褚離紙一寸」就無法理解。筆線如竹片,如枯木,仍可有它方扁或圓的「立體感」,然而不厚不重,不能稱佳;鋼筆線、炭筆線,也有它特有的「立體感」,如圓而流利等,但不重,難厚,少趣味,不能等同於中國書畫特有意味的點畫,也不能列入中國書畫欣賞的範疇之內。
王原祁 《平林秋光》
第二:中國傳統的「厚」的概念,包含了達到「立體感」所要求的全部因素(如圓、不單薄等),「立體感」卻替代不了「厚」的要求(如墨的清、薄,筆方也可以達到厚)。更應明白的是,在中國書法或繪畫的體系里,無需給「立體感」以位置。傳統的西洋畫由於重視逼真,追求「立體感」。中國畫卻以「平面化」為特點。
畫論說畫「分陰陽」,有的把「陰陽」簡單地解析為明暗,這就歪曲了這一概念的本質內容。陰陽,是中國傳統的一個哲學觀念,指事物兩種屬性的相互對立和相互依存(並可相互轉化)。在中國畫里,形象和筆墨運用的主從、正反、內外、前後、隱顯以及明暗等,都是陰陽的表現。中國畫就是以筆墨的「陰陽相推」,造成有節奏的空間,與「立體感」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石分三面,樹有四歧」,只是講前後左右,上下,雖含有「立體」的意思,也不過是「意思」而已。假使中國畫家真的以「立體感」的要求作畫,結果必將無從落筆。至於書法,更是以它純粹抽象的點畫,得到神韻美的表現,「立體感」與否,尤其不足與論了。中國書畫的筆墨之「道」,與「立體感」大相徑庭,正如張式所說:「書畫之理,玄玄妙妙,純是化機。從一筆貫到千萬筆,無非相生相讓,活現出一個特地境界來。」(《畫譚》)因此,就用筆的法、力、勢、意來說,「立體感」的要求,純屬節外生枝,是多餘並且有害的。
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
4、「質」與「質感」
用「質感」的概念討論書畫點畫,無異又為自己加了一個桎梏理論上的似是而非且無益於實踐,一如「立體感」。
現列舉有的學者論述質感的兩段話:
「筆力就是力量感。這種力量指線條堅硬而有韌性。篆書中稱『玉箸篆』、『鐵線篆』,都是指其質感似鐵似玉地堅硬。」(《書法藝術》)「『內撅法』形成的『線條』,形態成方,『外拓法』形成的『線條』形態成圓,線條的『質感』也因此不同。」(《西泠藝報》第四十五期《筆法千古不變之我見》)這是說,線條要求有某種「質感」,或者線條會產生某種「質感」。
事實上,存「質」,是中國書畫線條的重要標準之一,而「質」與「質感」卻有本質上的區別。黃山谷曾說:「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人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
懷素 《自敘帖》
初讀這段話,頗覺戛然而止,沒有說完。後來思索他的「不說出」, 玩味其中的兩個「異」,三個「同」,乃知有深意焉,其於筆力,甚至書法藝術的大道理,幾乎都說盡了。
「筆力;同中有異」:同是放懷自然,異在各取生機。歷來論書,說書法是「心畫也」,「散也」,「舒也」,「女口也」,都是說的心之所得,發之於筆。這是心、手一「同」。而人的情性有別,於是各各自有筆法,自生種種書態:這是形、勢的一「異」。我們不妨同時參讀下面的話:
「欲得妙於筆,當得妙於心。」(黃山谷)
「運筆之妙,心手盡之。」(徐渭)
「天地無心,而賦萬事萬物之形,……以有心赴之,而天地萬事萬物之情狀,皆隨其手腕以出。」(葉燮)
「異中有同」:體現書家個性的各各筆法,種種形態,都成為美,而有陽剛、陰柔之異。這是第二個「異」。姚鼐論文,認為人的才情氣質,各有所秉,於是「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表現為或剛或柔的風格「3」。書法和繪畫也是如此。
王羲之 《喪亂帖》
張懷瓘說:「(畫)喻之書,則顧(愷之)陸(探微)比之鐘(繇)張(芝),僧繇比之逸少」;張僧繇「象人之美」「得其肉」,而「象人風骨」「亞於顧陸」。則書之鐘張,畫之顧陸,可說得陽剛之美,書之王羲之,畫之張僧繇,可說得陰柔之美。人的氣質有剛柔之分,書畫風格有剛柔之別,雖有「偏勝」,「俱為古今之獨絕」,都是美:一家之筆,一家風味,都活躍著生命力,在書出「神采」,在畫生「氣韻」。這是第二個「同」。
「同是一筆」:這是山谷論筆力一段話的「結」——點在「同」字上。以各自的心意,運各自的筆法,呈各自的形勢,都是有筆力的一點一畫。但「同」在哪一點,他不明說,我以為同在「氣骨」,即書畫中所稱的「骨」「骨力」「風骨」「骨氣」「骨勢」「骨法」等。文章,「剛柔以立本」(劉勰語)要在「干之以風骨」(鍾嶸);書法與繪畫,總體上說,也是剛柔以立本,干之以風骨。
點畫,則是「立筆以氣骨」。風格剛柔雖殊,氣、骨一也。偏於剛的,外耀鋒芒,偏於柔的,內含筋骨。司空圖論詩,說王維、韋應物「澄淡精緻」,不妨於「遒舉」。澄淡精緻屬優美的風格,同樣有骨力。劉熙載論書,說:「徐季海謂歐、虞為鷹隼,歐之為鷹隼易知,虞之為鷹隼難知也。」(《藝概》)難知者在虞永興書,正以其內含筋骨,而成鷹隼之「遒逸」。
張僧繇 《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圖》
至此,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認識:或剛或柔的點畫,都以氣骨為「質」。以「有骨」為美;這一中國傳統的審美意識,也從這裡得到了明確的反映。
前人評書,多屬虛喻,擬於物的意、勢、態度、神情,如「龍騰鳳翥」「鷹鶓搏擊」「怒猊抉石」「渴驥奔泉」。線如「春蠶吐絲」,以其緊勁連綿,而有美「質」:如「萬歲枯藤」,以其韌勁的氣骨,而為佳「質」;書如「鷹鵪搏擊,遒而不褊,疏而不凋」,則氣質見焉;「龍跳天門,虎卧鳳閣」,以擬意象,「飄風忽舉,鷙鳥乍飛」,想見意勢,凡此等等,決不是比擬猊驥鳳鳥的「質感」。
比篆書的筆畫擬「玉箸」,以其圓潤;似「鐵線」,以其勁拔,是言其「味」也。而金石草木,質不相同,「質感」是就這種或那種質的表現,屬於技巧表現的範疇,「質感」之質,是物質性的。「存質」之質,則是抽象意義上的。
作為藝術品的「質」,是由作者的性格、感情和觀念,注入於技術性的表現,從而擺脫了物質屬性的拘束。「4」線條「質感」似玉,堅硬矣;似鐵,堅重矣,而玉、鐵的質地有脆、粗之虞。必「使秀處似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是知妙不在金玉的質地。
顧愷之 《洛神賦圖 · 局部》
過去西方繪畫講「質感」,畫出石膏,似乎手指敲上去有噹噹響之感,畫出年青女子的細嫩,連皮膚下的血管也可以隱隱地感覺到,如此等等,以為美談。
這一審美觀也常常被人引用於中國畫,談人物畫的「十八描」,說某「描」表現某衣料的質地;論山水畫皴法,不厭其煩地考證是表現某地某質的山石。其實,「描」或「皴」或「點」,種種「表現」,早已從技術性升華為「質」性。「得意已足」,是中國畫藝術的原則。
沒有「形」的書法,更與「質感」的概念不相屬。上面所引第二條說線條方圓「質感」不同,也表現出這種說法在概念上的含糊:方或圓本身,並沒有「質感」可言;由方、圓的外形想見偏剛偏柔,已是對「質性」的感覺了。對作為形容詞的剛、柔,我們可以體會它的意味,卻無法把握它是什麼「質感」。
總之,僅僅技術性的表現,是不足以構成藝術的。
張旭 《古詩四帖》
「立體感」與「質感」的說法或追求,容易造成對固有概念(如「質」、「厚」)理解的片面性,從而失去其內涵的豐富意義,而概念的混亂,又將為實踐種下惡果。我雖然沒有材料可以說明「現代書法」與「立體感」說法有因果關係,但「立體感」確在「現代書法」中見到了:寫「龜壽」、「魚樂」之類的,濃濃淡淡的墨色,儼然是魚龜的「立體感」的形象。這裡當然不是討論書法藝術的這一倒退問題,只是想說明,一種概念的引入,必須謹慎,若一味「苟興新說」是「竟無益於將來」的。
本來,筆墨實踐了一千幾百年,書畫墨跡俱存,關於用筆的一些根本問題,我們前人早就講得清楚,已經形成了歷史的認識。雖然歷代不免有怒張險僻者,而近時特別嚴重,「青年一代大都認為強大的力量是爆炸式的、高速的、急風驟雨般的……憑氣功之『力』,運『巨筆』作書,乃當前書壇一大創新,贏得了無數崇拜者」(伍蠡甫《中國書論輯要》序),這種囂凌浮滑之態,欹傾狂怪之勢,原是「時勢所然」,不足為奇。
不過應該確信的是,已經歷了歷史反覆檢驗的正確認識,我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拒不承認是愚蠢的。孫過庭《書譜》中有一句名言:「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這仍是對待古與今的正確態度。
孫過庭 《書譜》
藝術創造,途徑大凡有兩條:或者是對已被歷史承認的認識作出自己的並且適應時代的發揮,或者是另立標準——並且這種新認識有被承認的可能。不論哪一條路,都以承認過去為前提,即首先必須與歷史發生聯繫。
真正的藝術家,都必須接受某種認識的制約。為了達到新的、有高度的創造,藝術家不能不為此付出代價。我們可以概括為這樣的發展方式:前者是承認——發展;後者是承認——經過分析與批判——對舊認識提出挑戰,達到新的發現。對後者來說,仍然有一個認識過去的問題,如果不經過這一步,結果要麼是不知不覺的重複過去,要麼是抄襲。「6」
不幸的是,現今的不少所謂「創新」,正是重複和抄襲!在畫界,抄襲的現象尤其突出:傳統是被撇開了,卻照搬了洋風尚,並且互相抄襲,路子愈走愈窄,面貌愈來愈雷同,並以淺薄為其特點。我們至今見到了什麼西方不曾有過的東西呢?在書法界,更多的則是重複歷史之「弊」,怒張狂怪就是明顯的表現。
如果上述情況不是虛造的話,我們不難得出如下的結論:立志變革的藝術家,「必須一方面不脫離已存的正確的藝術判斷方法,另一方面又有自由去探索全新的判斷方法」 (利文森《從歷史的角度看藝術定義》);同時又應當給人們「保留一種自由」——有自由「不把任何濫竽充數、真偽莫辨的東西統統當作藝術品」(迪費伊《論藝術定義》)。
沈周 《溪山行旅圖卷 · 局部》
(摘自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中國畫畫什麼》童中燾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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