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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祥談「詩詞的真實性」

詩詞的真實性

文/朱 祥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這是南宋詩人陸遊寫給他的表妹唐琬的《釵頭鳳》,是古人最為哀惋傷感的詞作之一,為大家所熟悉。為什麼這首詞能如此受人喜愛,我認為除了詩人恰當的藝術表現手法外,還有著更重要一點,就是它有著極強的真實性。

真實性,是詩詞能夠打動讀者的最重要一環,是詩詞的靈魂,《釵頭鳳》里隱含著的凄婉動人的故事,是它能夠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關鍵一點。再見前妻唐琬,面對佳人酥手,飲著黃藤美酒,雖然是滿城的春色,也讓人感慨萬端。據說唐琬看到了陸遊的釵頭鳳後,也回贈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不讀不知道,不比較不知道,一讀一比較,明顯看出來和詞的浮淺與生硬,這裡有唐琬詞作水平顯得很幼稚的問題,更有拼湊的東西在裡面,所以俞平伯先生說唐琬的《釵頭鳳》是後人續寫的,因為最早記載唐琬《釵頭鳳》詞的是明代卓人月所編《古今詞統》,當然,續寫者當為心地善良的完美之人,怕的是陸遊的詞有呼無應,以便使陸遊的愛情悲劇更加完美。

再說項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是楚霸王項羽在即將與劉邦決一死戰的前夕所作的一番感慨,算是絕命詩吧。項羽力大無比,騎著烏騅馬,手持長戟,有萬夫不當之勇,更有心愛的虞美人陪侍左右。這首詩既表達了一生英勇無畏的丈夫氣慨,又表達了英雄愛美的無限傷感與無奈,寫得真實感人,讓人為之動容。

據說虞姬當場也回了一首:

漢兵已落地,四面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這首詩,雖然寫得也很真實,但是由於它太籠統,且為不太合律的絕句形式,與詩詞發展的時代特點有出入,所以也不是虞姬所寫,同樣為後人所演義。

中國歷史上流傳下來的詩詞浩如煙海,但是真正能讓大家耳熟能詳的不是太多,那些優美動人的詩詞,又多出自詩詞大家之手,這主要原因依然是它的真實性。蘇軾的詞之所以動人,就是他的詞寫的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謂耳聞目睹,親身體驗,無論是人物、時間、地點,還是喜、怒、哀、樂,都能讓人有據可查,有身臨其境之感。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為悼念亡妻之作,那「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的「生死兩茫茫」的凄慘場面,雖說寫得是種夢幻,但都是其妻生前的生活所為,再輔以自然中的意境,讀來怎不讓人潸然淚下。

以前在網上與一朋友談到詩詞,朋友說:「我有段時間沒有寫詞了,現在就來寫一首。」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的一首《高陽台》就寫出來了,但讀來都是籠統的詞語疊加,似乎毫無個人的東西在裡面。

隨著漢語言在世界的影響不斷加強,越來越多的國人喜歡上了詩詞,也在不斷地創作詩詞,這應該是華夏文明復興的一種具體表現,當然是件大好事。但是也不能不看到,現在很多人寫詩詞,有種浮華的趨向,這又不能不讓人掃興。模古擬古,本來是詩詞入門的重要一環,但是如果所寫詩詞都是古人所用華麗詞語的堆砌,而沒有自己的東西在裡面,怎麼能產生真實的感人的藝術效果呢,當然也就很難讓讀者產生心靈的共鳴。古人能流傳下來的詩詞,多是有感而發,而那些不真實的詩詞古人不是沒有寫過,而是如大浪淘沙一樣淘汰掉了,就是流傳下來了,也多不能在讀者腦海中留下很深的印痕。真實的情感,要求我們慎重使用一些物象,物象通俗點就是用某個概念,如「梅」、「蘭」、「竹」、「菊」等,來表達某種特定的思想情感,所以生活中沒有的不要隨便亂用。為了達到一種思想目的而寫出身邊的人物與情節,這樣的詩詞真實自然,讀後才會讓人有所思有所得。

當然,他們同樣會用上某個物象來輔助思想情感的表達,比如用梅來表達高尚的思想情感,用竹來表達謙虛、廉潔、剛直不阿的思想情感,用梧桐來表達凄婉寂寥的思想情感,而這些物象都是存在於我們的生活環境中的,如果生活在江南,或者回憶江南的生活,可以用上「小橋流水」、「夜雨芭蕉」這樣的物象,生活在北方,可以用上「黃河大漠」、「落日孤煙」這樣的物象,給人的感覺就很貼切生動,當然有助於主題的深化。

問題是,有些物象已經不復存在於今人的生活中了,或者你所生活的環境中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物象存在,如果寫詩填詞時生硬地使用進去,就會讓人覺得不倫不類了。比如生活在北疆的人非要用雪中的紅梅來襯托自己生活中的思想情感,生活在南方的人非要用白樺林來襯托的某個偉岸形象,描寫黃昏的凄清非得要用上「羌笛」與「角聲」,本來生活環境中根本不存在芭蕉的人用「雨打芭蕉」,有些地方梧桐早就砍掉了還用「梧桐細雨」,這些無疑讓人覺得虛假。同樣,造境也是詩詞的一大詬病,那種漫無目的的聯想,一會江天,一會秋山,一會丹桂,一會金菊,似乎要在同一首詞里涵蓋凈盡,乍看氣勢磅礴,內容豐富,細細推敲,不妥之處都跳出來了。

還有一種造境,就是生硬地「拉郎配」,把自然與生活中不相關的東西硬是放在一起,犯了常識性的錯誤,如詩詞中寫「蝶戲荷花」,不知道蝶是陸生的,它的帶粉的翅膀最怕淋雨或者沾水,因此蝶是遠離水面的,也就不可能冒險翩翩起舞於荷花間了,而「蜻蜓點水」與「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就很生活化。梅花開放之時尚屬早春,燕子以蟲為食,這時天氣依然寒冷,蟲子還在溫柔鄉里睡覺呢,燕子怎麼會飛於梅間,與此同時,蝴蝶還沒有羽化,也不會飛翔於其間的,除非是早醒的小黃蜂。松鶴延年,做為一種美好的精神寄託無可厚非,但是畫家喜歡把松與鶴放在一起畫,就不符合自然規律了,鶴是不落松的,當然也不戀松,鶴戀的是水,水中有魚,所以林逋詩說「鶴閑臨水久,蜂懶得花疏」,還是非常生活化的。王維的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是非常準確的一種意境,因此注意觀察生活、寫出生活中真實自然的東西,才是詩歌能夠打動讀者、得以流傳的關鍵。

詞到南宋漸低靡,事實也正是這樣,南宋詞人,除了陸遊、辛棄疾等大家寫得真實外,還有很多詞人的風格就是詞語堆砌,讀這些人的詞,總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雖然詞語用得非常精緻優美,但還是讓人有無病呻吟之感。當然南宋也出了不少詩詞大家,如姜夔、范成大、賀鑄等。

有人會以為如果詩詞寫身邊的真實事情,會不會讓人覺得太現代了,沒有古人的味道了,這種擔心不是多餘的。這裡就有個度的問題,把握不好,就可能把寫出來的詩詞現代化,讀來索然無味,比如緊跟政治形式的「老乾體」就是如此。但是今天我們身邊的自然物象與古人相通的還是很多很多的,甚至於比古人更豐富,這些都可能成為我們情感表達的載體。白雲悠悠,長天湛湛,夜雨淅瀝,月亮陰晴圓缺,鳥鳴水流,花開花落,親朋好友的聚散離合與喜怒哀樂,都是我們身邊取之不盡的素材,書法藝術中有句話叫「進得去,出得來」,你模仿古人寫得越像,就越不是你的東西,甚至於沒有你的思想,還會讓人產生審美疲勞。利用我們生活中這些真實生動的物象,而不是一味地去模古擬古,把那些已經僵死了的東西不用或者用活,就會避免詩詞的假大空與無病呻吟了。(201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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