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有的人從來沒有說過要離開，而一旦說出口，就是生離死別？

又是一個寧靜的周末，遠在故鄉的父母給我打來電話，他們用略顯顫抖的哽咽聲告訴我，姐姐的肺腺癌病情嚴重惡化，吞咽困難，嘔吐不止，身體極度虛弱，已不能站立行走，只能攙扶著去那近在眼前的衛生間，而且，全身疼痛不止，只有靠不斷加大劑量的止痛藥麻醉神經了。他們還說姐姐常在夢中念叨我，讓我抽空回來看一下姐姐，也算了卻一樁心愿。聽罷，我再次淚流滿面。

從我所掌握的膚淺不堪的腫瘤醫學常識分析，我可以肯定，姐姐的身體狀況至此，一方面是因為癌細胞在體內繼續轉移、擴散，破壞了正常的器官功能；另一方面是因為長期服用分子靶向藥物產生的副作用，此對她的腸胃帶來的不小的病理性創痛。我也知道，雖然靶向治療和免疫治療是當下腫瘤疾病治療醫學方案的重大突破，但是，人類醫學應對病理機制複雜的腫瘤疾病仍顯得力不從心，治療策略捉襟見肘，大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於是，我悲觀地認為，我與姐姐這三十多年的姐弟緣分應該快要走到盡頭了。

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而又沉重的心風塵僕僕地從工作地南昌趕到福州總醫院去看望病重的姐姐。我走入病房第一眼便看見躺在病床上的枯瘦如柴的姐姐。她原先那一張素雅靚麗的臉早已不見了蹤影，藥物的副作用在它的臉部布滿密密麻麻的黑里透紅的皮疹，她那柔順可人的長髮也已被剪去，只剩下一頭蓬鬆的「亂麻」。可惡的癌魔竟然把一個善良的女人折磨成這般模樣，我內心彷彿被尖錐狠狠地扎了一下，鼻子一酸，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姐姐似乎能感知到我來到身邊，她緩緩睜開眼，強露出微笑，用弱如遊絲的聲音說，「回來了！」我走到床邊慢慢托起並緊緊握住她那毫無血色的手，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該說什麼，只覺得有東西卡在自己咽喉里，堵得慌，幾乎要窒息。我不想讓姐姐看見我的眼淚，便轉頭看了看站在病床邊的父母和姐夫。我分明可以看出，父母的白髮多了不少，皺紋變得更深，眼神遮掩不住憔悴和黯淡，而姐夫則用手捂住鼻子，從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內心究竟藏了多少悲傷和苦悶。

「很痛嗎？」我這麼說，打破了病房裡的沉寂。

姐姐搖搖頭，又微笑地閉上眼，我知道她不會在我面前說痛的。然而，止痛藥的藥效一過，姐姐便又覺得全身疼痛蔓延，她身子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淚水從緊閉的眼縫擠出來，沾濕了枕巾。我們趕緊給她全身發痛的部位按摩起來，但是仍舊無濟於事，她痛得近乎痙攣，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又給她服用最大劑量的止痛藥。在藥力作用下，姐姐又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

看到姐姐入睡了，我一個人走出病房，來到住院部外面的林蔭小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樹枝上「嘰嘰喳喳」跳躍的鳥兒彷彿在告訴我：我大抵要在不久的將來和姐姐永遠作別了。是啊，自己是學法律的，自己在醫學這個博大精深的生命科學世界裡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我所知所見是那麼渺小，那麼不值一提。

我腦中不斷浮現出一幅幅與姐姐一同走過的歲月的影像，記得我們曾一起在夏夜的田野里追逐捕捉蛐蛐和螢火蟲；記得小時候的我常常會自私地把家裡好吃的東西吃得一乾二淨而分毫不與姐姐；記得父親教訓我的柴棍橫劈過來的時候姐姐總會搶在我面前替我擋住重重的第一棍，然後哀求父親作罷；記得父母外出謀生自己一人留守家中的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因為不注意衛生，我患上了重度皮膚病，全身流膿潰爛，而姐姐從鎮上中學回來看到這一切，跪在地上哭得那麼傷心；我還記得自己在北京公安大學讀書時候錯過了姐姐的婚禮……，我記得的很多很多，我拾撿起來的記憶碎片越多，痛苦就越沉越重，以至於忘卻了時空的流轉。

我走到一張石桌旁坐了下來。這時，一位文質彬彬的年過三十的男人走過來，他戴著金絲眼鏡，肩挎一個皮包，整潔樸素的衣裝，從打扮上看，他應該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友好地向我打了個招呼後也坐在石桌邊的椅子上。他隨即將視線放向遠處，神情有些焦慮和憂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頭問我：「為什麼有的人從來沒有說過要離開，而一旦說出口，就是生離死別？」

我聽了，內心一顫，多麼令人悲慟的發問啊！我大抵回答不了他這樣深刻的問題，只好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接著問我：「既然人明知要死，為什麼還要向生呢？」

我驚詫地看了他許久，竟不能說出一句話。最終，我還是說：「因為我們活著可以讓愛我們的人好過點！」

「是嗎？如果我們明知自己戰勝不了一種疾病，還苦苦支撐著，一直拖累愛我們的人，那豈不是增添一種罪孽？」他反問。

我語塞。他苦笑道：「我一個月前被確診為肺癌晚期，醫生說如果不治療，我的生命期不會超過三個月！」

我沒想到他所患的疾病的器官竟然與我姐姐一樣，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強顏笑道：「會好起來的，要相信自己！」

他也站起來，笑道：「我從明天開始，準備去五嶽名山旅行，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爬不動的那一天，然後閉上眼好好睡一覺。」說完，他便轉身慢慢離去，背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夕色之中。

等那男人走遠後，我蹲下來，情不自禁地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放聲大哭。他的發問讓我想起半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因為，那個小孩的發問也是這樣令人揪心，讓我難以釋懷。那是去年十一月初，姐姐剛剛被確診為肺腺癌晚期。一天下午，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後，我看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學生站在門口，他的眼睛有些發紅，明顯有哭過的痕迹。後來，經過在場的一位姐姐的好友介紹，我才知道這個學生是姐姐一直幫助和接濟的對象，他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姐姐在一次偶然機會認識他以後，除了盡自己所能幫助他外，還讓自己組建的「愛心團」微信群里的愛心人士一起為他家裡送去溫暖。他說，他一知道姐姐患病後，就從學校坐公交車過來看姐姐的。而那時姐姐已經在卧室里睡著了，他便一直坐在沙發上等，說要等到姐姐醒來。其間，這位小孩也是這麼突然地問我一個問題，他問：「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為什麼這麼好的姐姐會生病？」我那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以一句「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怎麼不會生病呢？」來搪塞他那雙清澈透明的小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獨自一人哭了多久，只覺得天色慢慢暗下來，這才抹乾眼淚，拖著滯重的腳步向姐姐的病房方向走去。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能給姐姐什麼，但應該給她更多的堅強，以面對這個苦樂參半、無可奈何的人間世界。

雁鳴沙

2017年6月12日寫於江西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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