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一般情事

作者 桃花月球

一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一個不小的高潮。涉及章節大約從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一直到了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簡單幾個字概括這一節便是：因緣際會。金釧投井，忠順王索要名伶，賈雨村造訪，賈環慫恿，幾乎同時發生。寶玉素日那些言行，賈政就看不慣，如今搞出這些事情，這頓打可以說是激烈至極，幾乎驚動了賈府中所有的人。

人的情緒激烈，矛盾衝突也就複雜。因為死亡是此次挨打的導火索，對心智尚未成熟的賈寶玉來說，挨打引發的思想轉變是巨大的。

第三十六回末，便寫了寶玉關於死亡的一些思考。

他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待到第二日，寶玉又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 。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前文說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林黛玉隨之還淚而來，勾帶了一干風流冤孽投胎轉世、造歷幻緣，至這一節我們才發現作者在這裡給了「還淚」的呼應。

「還淚之說」，已是聞所未聞。「淚水葬人」這樣的奇談，可能只有賈寶玉一人才有。那麼我們就由「淚水葬人」來看看寶玉如此言論的相關情節。

二

細看前八十迴文本，眾人為賈寶玉痛哭共有三次：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第三十三寶玉挨打、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俱是賈寶玉生命有恙的時候，一為運、一為緣、一為情。

第二十五回無常事起，人禍為阻，讓整個家族肝腸寸斷，淚水最多。但是當時事發突然，寶玉昏迷，生命狀態是無知無識，感悟有限，對人生的思考也就不可能深入。到第五十七回更是因為意識痴傻無覺，眾人的哭泣，寶玉的感受也不那麼深刻。唯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生不如死，頭腦最清醒，成為了人生的分水嶺。

挨打這事，說到骨子裡的起因，寶玉自己的一句話說得最精準：「也不過為那些事。」說這話時，恰是襲人的問，寶玉的答。他二人倒是默契，幾個字便幫前前後後幾個故事找到了重心——一切皆因紅粉場中事起。而這番對話之時，襲人是含著淚的。

戚序本第三十三回回前批：富貴公子，侯王應襲，容易在紅粉場中作罪。風流情性，詩賦文詞，偏只為鶯花露間留滯。笑嘻嘻，哭啼啼，總是一般情事。點的正是紅粉場中事的主題。

寶玉的紅粉場中事頗多。言語上常說女兒是水做的；行為上喜歡廝混內幃，愛吃女孩們嘴上的胭脂，和清雋的男性結交，生活上一律是女子相伴；思想上最不喜歡入仕途經濟，憎惡和賈雨村之流共處一室。這些價值觀，雖悖於時代，但意識到女性參與社會的重要性，核心是溫情的，包涵了知與愛，折射了生命的平等意識。

這樣的寶玉因為是賈政正妻的獨子，長得又像故去的太爺，自身條件又是出類拔萃的，頗受賈太君的喜愛，成了大家族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被父親幾乎打死，也就賺足了大家的眼淚。賈母、王夫人是心肝肉的哭訴，賈珠的寡妻李紈放聲痛哭，賈政老淚縱橫，心有靈犀的林妹妹眼睛更是哭成了桃子。

連一向穩重的薛寶釵也因為這個事件，有了整本書中最失態的哭泣。

寶玉被打，查找告狀者殃及了薛蟠。無端被懷疑，薛蟠當然憤怒，委屈之下，口不擇言，說妹妹留心金玉姻緣的婚配。這觸及了寶釵淑女典範的自尊。她痛哭了一夜，亦是因寶玉而起。

三

寶玉挨打這一節中最曲折的地方，恰是木石前盟和金玉姻緣兩條線各走龍蛇之時，在第三十六回收尾處分定。兩位女子各為自己所負的輪迴使命，嘗盡了最荊棘的心路。

金玉之緣自薛蟠口中說出後，寶釵背地裡痛哭，表面卻更加淡然。但是這個印記並沒有消除，自金鎖遇通靈起，它已經紮根於她的心中。寶玉受傷後寶釵送葯，探望，極盡關心，細緻周到又不失分寸，得體端方毫不做作。經由薛蟠胡言亂語的打擊，不但沒有自此失態，反而像水過無痕一樣依舊守分從時，更顯出了她的心胸境界——絕不是小兒女的私情可以掌控。

行至此處，作者並沒有就此行文不前，反而推波助瀾，由黃鶯兒打絡子牽線，再次將二人扯入千絲萬縷的聯繫。其間寶釵提出為通靈寶玉配線。從金線配黑珠，我們更加確信寶姐姐的這顆閨心也似針尖一般。

但是寶釵與寶玉的價值觀完全相悖：一個要的是入仕途的偉丈夫，一個渴求的是溫柔鄉中的紅塵相守，為如水的女子捨命而亡也心甘情願。所以在金玉一線敘述的同時，木石前盟一線作者安排了絲帕傳情，讓我們的男女主角人間中毒。

林黛玉此生為還淚而來，舊絲帕承載的相思，她立刻領悟到了。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瀟湘館因情定夜夜哀傷，不必再等時光終老，對等的光陰已經償盡各自的情緣。

通靈寶玉的絡子配色大氣，絲帕的淚痕和題詩又情深入骨，那位被世情和情情纏繞其中的男主人公，總要有所分辨。作者又緊扣主題讓分定呈現在寶玉的夢境里。

賈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一語畢，寶釵怔了。金玉姻緣原來真有其事，她第一次正面得到了印證。可惜夢裡姻緣，又似預示好事成空。

迷夢難醒，真正認識自己，每個人都有一段路要走。因為人生的妙趣正是認識自己。而只有相當的認識了自己，才能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伊卡洛斯飛出迷樓的這個點，轉折在了齡官畫薔。

齡官畫薔的銜接點是在金釧被逐。寶玉愛紅，紅粉場中從未受過冷落。賈府內金釧和他調笑吃嘴上的胭脂，賈府之外傅秋芳那樣的女性對他很仰慕。與後文，寶玉到梨香院探望齡官遭遇冷遇形成對比。

這一點不同，令寶玉看清靈魂相屬的重量，那份他人無法插足的親密，使人驚詫和警醒。他方知道知心一人最難尋，情有獨鍾才是圓滿的智慧。

四

從異想天開的想被世間女子彙集的眼淚漂流，到領悟各人有各人的眼淚；從愛吃女性嘴上的胭脂，到自三十六回以後再不觸碰這女性專屬物事，寶玉在挨打這一節經歷的成長是本書中獨一無二的。透過這一滴眼淚的世界，他被「悟」眷顧。

在第三十六迴文末，情緣識分定後，作者又寫了史湘雲含淚離去，將與寶玉息息相關的幾位女性的眼淚補全。

三毛說：「千行的眼淚，卻有千行的疼痛，那打不開的淚結只有交由時間去解。」自林黛玉許下還淚之時的前世，到寶玉與諸位女子造歷幻緣的今生，文中諸人的淚落無法計數（寶玉的眼淚共寫了三十多次），每個人的淚結之解都持續了近乎一生。

《紅樓夢》的第五回演出紅樓夢十二種曲，《枉凝眉》一曲便是專為淚結而作。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這是初始的感嘆，也是結局的感嘆。人由淚中來，又由淚中去，還淚和淚葬的淚結意象，恰是生命意象的體現。與文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相結合，應景《好了歌》無常在、不可得的註解。

西方預示命運的十二星座，曾將眼淚預示的部分分為十二種：汗水、湖水、冰淇淋、雪水、岩漿、雨水、泉水、硫酸、污水、鐵水、海水、珍珠。

「汗水」是喜極而泣的眼淚。「湖水」的眼中淚水深邃沉醉。「冰淇淋」是大哭以後晴朗的彩色之淚。「雪水」有著痛徹心扉的沉靜。「岩漿」代表的眼淚滿是堅強的噴射。「雨水」表示連綿不絕的哀傷。「泉水」預示的眼淚代表著純粹。「硫酸」是不輕易掉淚，淚落便是憤怒極強的殺傷力。「污水」的眼淚是排泄的。「鐵水」的眼淚是凝固的信念。「海水」的眼淚是最豐富的，不停地流，流不完，卻又咸澀難懂。最後的「珍珠」之淚是最超越世俗的珍貴和晶瑩。

看，眼淚幾乎囊括了世間所有具象的複雜和人之性靈的情感悵惘。這種意象恰是賈寶玉被諸芳淚葬度化的意象。因為他愛著一切美好的事物，尤愛水做的女子。可惜諸芳流散，繁華夢成空，他唯一的知己林黛玉也為他淚盡而逝了。

劫難過後，物是人非。《紅樓夢》十二支曲最後的《飛鳥各投林》，「白茫茫大地」的景象將一切歸之荒蕪和淚水凝固。

原來渺小的人類，實不堪生命的折挫，天地間僅剩的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追問。大地是包容的，母性的，也是女性的。眼淚是晶瑩的，有溫度的，直觀的，也是無聲的、最真切的訴說。這些訴說是個體生命獨特性最誠實的告白。

因為誰也無法左右命運，淚落空曠便是最後的尊嚴。我們帶著這尊嚴接受的同時，也向虛妄和虛無討要生命意義的冰冷。我想「白茫茫大地」的景象呈現的正是這樣一種理性卻絕望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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