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那要看你靈魂的音調丨詩臉譜：王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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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東東，1983年3月生於河南杞縣，現供職於河南師範大學，並任該校華語詩歌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曾獲未名詩歌獎、漢江?安康詩歌獎、北京大學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獎、台灣思源人文社科博士論文獎。出版有詩集《空椅子》、《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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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正如在《對一個自由主義者的哀悼》這首詩中，大海與太陽的意象構成的「困境」空間，呼喚著「歷史的天使」對起源的回歸，對困境的解決也可以在本雅明的「歷史的天使」命題下得到理解和進一步的展開，這一命題進而給出的語言任務也與《世紀》有著一致性：「在理念中拯救現象（在現象中表露理念）就是展示完成了的，作為實現了的總體性現象。」這種抱負最終也必將落實在語言的創造性書寫當中，王東東也正是憑藉於此在當代詩歌的寫作版圖構建了獨屬於自己的語言領地，對他的閱讀也意味著回應我們自己身上的那個語言難題。

——張偉棟

他所描摹的那個堂吉訶德「衝上前去搏鬥，血肉之軀隨長矛/磨得發亮，風車是我們血肉之軀的另一形式」（《堂吉訶德》），是他留在詩中的自我的鏡像。一切關於日常生活的咂摸和重複咂摸，一切關於古人、歷史和往事的重新敘述，一切關於一己之遊蹤的反覆隱喻，似乎都是王東東的「血肉之軀的另一形式」，王東東通過語詞的遊戲和實踐，將自己切割出多種樣態，祭奠自己的陳跡，也祭奠他所生存的時代的殘酷、悲涼和幸福。但他也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國華

王東東的詩高妙而穩密，以雲朵的姿態，對這個世界指指點點，表露出一種相當老成的不同意。但請注意，這不是道德者的挑剔，而是一場趣味的爭執。他幾乎是在讚美世界的原樣，哪怕是零亂短暫的原樣，但他，很是不同意人們對世界的言說。他希望用自己的趣味來再現真實，來準確地說出我們活著時的難受。無疑，這是一個大詩人的立足點。他讓我覺得，我們早就不能缺少他了。

——張棗

在王東東的詩里，顯露著無可懷疑的詩歌天賦：感覺過敏、迅捷的想像力和對語言的不安，而他為之注入時而輕盈時而粘稠的、富於形上意味的反思，使他的寫作獲得了一種內在緊實的、不妥協的質地。在他興緻勃勃的諸般嘗試中，已經可以發現一種連貫的、獨特的聲音，一種也許有能力對已沉積為當代詩歌常識的那些言說構成挑戰的聲音。

——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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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

你離岸時的浪花打濕了我的夢

等我到窗口眺望你已不見蹤影

我被迫變成了你，一個女人

一個柔弱的名詞，卻不勝其重

而你頂替我的男身，如此輕盈

不再害怕孤獨，向著下游疾行

連長江中的鯢魚也向你噓寒問暖

你心中高興，笑聲向上直達天庭

彷彿你的身影進入了兩岸的崢嶸

你驕傲於一個男子驕傲的心情

就好像不成為男人，就不會成為人

驕傲於你將進入二十世紀的鬥爭

留下我，你掙脫自己性別的犧牲

為了你，你指望我將什麼見證？

猶如你掛在窗口的沉默的風鈴

一旦奏響，必定意味著一次犧牲

和你重疊身影，他嚮往你的圓鏡

將你倆攝入，吐出蠶絲，給虛空

我一旦成為我，我有多麼寂寞

就有多麼煩惱。那青山從不走動

而現在，你正驕傲於一個男人的目光

成為你的目光，溫柔地將世界打量

你終於等到機會，進入二十世紀

也就進入了革命，進入了思想

你成為了我，可對於我身上的性

仍有一絲羞澀，琢磨世界的色相

像吮舐酸梅，當你還是女子時所為

你進入世界，留下色相，給民眾……

你穿上我的男身，打點我的行裝

彷彿這是女性的復仇，天衣無縫

你要嘗一嘗做男人的滋味，有何不可

但我害怕你用盡我的男身，我的神經

再也不會歸還。誰知道，是男性

還是女性，構成了循環無盡的犧牲？

當我用你的女身登樓，眺望下一個來人

如吸血鬼，也熱愛吟唱那一節牡丹亭

2016

出遊

晴朗的日子裡我聽見呼喚

如你懷中南方燕子的呢喃

看一看掌心，再看一看遠方

青草的凝望漸漸升起溫暖

春心蕩漾到對岸，風吹起

燕麥飄揚的馬鬃，追趕春天

晴空里的火焰也開始下落

一直沉到河裡，將夜晚點燃

該怎樣去遊說嗜睡的你呢

翻一下身，你就來到遠方

為了能再翻身回來，從雲中

遺落紙筆，給正要留言的我

你赤足走過的池塘生春草

你衣袂拂過的園柳變鳴禽

雨過天晴，庭院絢爛明亮

西牆終於浮現幸福的苔蘚

我緊緊攥著一顆冰，如童年

如疼痛，卻都向著你。你再次

翻身，驚動山裡沉睡的佛

彷彿他發現自己孤身涉險

看到牡丹花下的狐狸，而你

等我如紙等候筆，水等候火

菩薩會想念我們嗎？困惑的水蓮

給你加一點糖，再給我加一點鹽

2016-2017

在蔭影下

從門洞里出來，迎面撞上

一片信仰的蔭影：它血肉透明

露出白骨，卻絲毫感不到疼痛

彷彿樹彎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

花園裡的人一閃，卻並未離開

彷彿飛鳥，總會再一次飛回花園

他在陽光里斂翅，彷彿想要

躲開福分，就像花朵躲開蜜蜂

他慢慢扭過臉來，落後的目光

不情願地離開夏天鍾情的深井

轉向我：空茫的天空，太陽點亮廢窯

最後的硫磺，夏天封存的秘密

辛勤的勞動者在花園裡觀望

「愚魯的人有福了！」那一刻我心說

連同我，連同拾垃圾的老者

一同憩息在這一片信仰的蔭影下

它仍在上升，哪怕日已西斜

信仰之血，信仰之海在我胸口洶湧

果樹掛著「打葯了！」的牌子

一隻哼歌的蜜蜂追著我追

2017.6

幸福，那要看你靈魂的音調

為何我寫到雨，雨就下了起來？

為何我寫到花園，它就被雨打濕？

哦，幸福的雨，幸福的花園，

我看到你在漫步，一副陶醉的樣子。

為何我感到花園在顫抖？

當它喝滿了水，沉浸在幸福之中

一座花園的幸福，已不勝其重。

（一座花園的憂傷，已不勝其重。）

幸福，那要看你靈魂的音調

彷彿你就是幸福女神，而非她

回眸時看到的那個人，軟弱的女人

幸福在摸索，要一試你的靈魂

讓你感到酥麻，彷彿一隻手

在捫按你身上神秘的穴位

你的靈魂終於忍不住發聲

那呻吟，也由喑啞而變得明亮

為何你說到幸福，幸福

就從你的手上飛到我的手上

但你我的手均不用去尋找

只需要哭泣著緊緊相握

有時，人們容易混淆

幸運和幸福，一對雙胞胎

但幸運的人難道不幸福？

幸福的人又難道不幸運？

2017.4

雨

雨中趕路的人們遺棄了世界

我在雨中拾起了它，感到快樂

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彷彿這時間

是我偷來，盡可以待在原地不動。

在慌亂的世界，只有我麻木不仁

體會到地球轉動慢下來之後的樂趣

彷彿我是如此無聊，離開劇場

而雨，非要拉開這世界的帷幕。

綠色郵車駛過，如此迅疾

如此動人，像一隻狡猾的松鼠。

雨水清澈，下水道通暢如一句唐詩

彷彿這世界永遠不會掀起泥濘。

喜鵲興奮地在松樹枝頭跳躍

我靜悄悄地走過，雨聲掩護我

道路旁，花木在潑濺濃郁的芳香

如雨滴，映出對面女孩子的凍瘡。

我終於覺悟，我多麼喜愛在雨中

漫步，雖然打著一把借來的傘

走出辦公室，但沒關係

可到新生活超市，買一把新傘。

2017.4

出走

一大清早，樓上就開始敲打

這樣的裝修善意停停，

持續了半個多月。有時在整棟樓

不規則流動，彷彿作曲家的音符

在門楣貼上改造世界的諾言，

讓新時代的穴居動物羞愧不已。

哪怕這天適合在家中聽雨

也要攪擾他的清夢，他的睡眠。

讓他用床被覆蓋住全部風景，

彷彿那兒會跳出一個真理。

穿越大街小巷，抑或沿著海灘

遠行都像一種輕微的致幻劑

讓人虛脫，成為記憶的侏儒。

但在旅行時，別忘了手拿

冒著熱氣的茶杯，珍視靈感

否則只有到便利店買礦泉水

或者令人憎恨的可口可樂

彷彿那是花蛇無毒的汁液。

通常你呷一口茶，望著窗外

而沒有意識到有多麼奢侈。

現身說法天性中的慵懶，

身為學院中人受保護的慵懶。

不屑於那些噪音，也要在雨天出門

合上雨傘彷彿降服一個妖魔的悖論。

在辦公室續寫驚世的論文

構思精妙，以致難以完成。

這裡沒有例行公事，除了

改卷，偶爾要湊成及格分。

我已經成為教師，一個

偶爾收取利息的知識官僚

渾身散發著教師的氣味

在所有空間中最依賴教室。

當後人來到了遺棄的地球

在清晨敲打，卸下隔層

雖然難以找到我，也許會重新

發現穴居人的壁畫，我的塗鴉。

2016.6

南京

我低估了她的溫度，多出來的夾克

幾乎要將我悶燃，像冬日的麥秸堆

遺落在北方的農村，我的童年

現在讓我透一口氣，啜飲長江

歇一下腳，像候鳥，從天空落下

彷彿我的北方迴旋，像江中的石頭

離開漩渦後，那石頭將難以前行

猶如一個清冽的概念被反覆出售

旅程被磨損，但仍頑固地模仿眼球

攝取兩岸的風景，又在儒生的頭腦里

恢復為山，在帝國的黃昏里豎起屏障

當他向上游回溯一首詩，陷入昏睡

那貢院幽深泛藍，藏著無限河山淚

每個人只能分到一個逼仄的房間

像號子，蠅頭小楷蘊含的良心或罪愆

命運並不吝嗇，可為何縮小為小小的命運？

要跨越那障礙，何其難，又何其易！

夫子佇立秦淮河上喟嘆，「不舍晝夜……」

夫子和香君比鄰而居，讓書生體會

一張紙等待書寫的心情，尤其以血書寫

我低估了她的濕潤。那泥土彷彿

由胭脂做成，仍燃燒著宗教的香

葉赫那拉氏來到這裡，也會變回少女

想念那被權力吸食的豐肌秀骨，青春……

只對老年，她才是危險的，沒落貴婦人

現在她的健康猶如彩虹映現晴空的拱門

穿著棉拖來到地鐵。又化身為調皮少女

在徐州車站下車時將閉眼瞌睡的我偷窺

在玄武湖，我始終注意著頭頂的月亮

彷彿南京人都生活在月窗之中，雖然殘缺

但無損於美，也無損於可原諒的功利心

當一個小市民嘟囔著，他的憤怒毫無用處

傍晚，散步成了潮流，洶湧的腳步

困擾著魚，連吳剛也成了西緒弗斯

尼姑淹沒於樹葉，和情人的喁喁私語

但她的貞潔不是外表，而是內里，是信仰

讓我從黑暗看到了前朝的天空，前朝的

前朝的天空，不是循環，而是重疊

我如此有幸來到了南京，你的故都，彷彿我

同時擁有了古代和現代，南方和北方，暫時和永恆。

給朱朱

2016

憂鬱共和國

「這是一種普遍的憂鬱，憂鬱共同體。」

然而，是誰糾正說：「憂鬱共和國。」

區別在哪裡？你認識最多的樹

但這種知識無益於公民的美德

甚至因此難以成為合格的公民

樹，比人多。樹的種類更是

多於人的種類。但這不會讓你氣餒

而是更加興奮：可以用一生去認識……

作為一名不可救藥的唯名論者，

也許只有上帝才能將你寬恕。

反對他就是反對自己，而不去命名

就連憂鬱的上帝也喪失的部分語言；

果實一般落進詩人的夢裡，成為詩

剩下的語言巋然不動，成為教科書。

你在大街上和友人輪番撫摸一棵榆樹

的樹瘤，由一個兒童的膝蓋撞出

可有人卻想要挖出它去換一所房子，

嚶嚶嗡嗡，如蜂巢，而又突然安靜。

它的哭泣氤氳著來自災難的美，暫時遺忘

對於繁忙采蜜的人民，它就是傷害的首都。

你送給我一本野菜圖譜，我深知

你並不是李時珍，隔膜於治療的意涵。

在江南，你分泌完你的多巴胺，你的快感，

圖畫中的古典女子讓你從蘇州追隨到杭州。

盛世路不拾遺，只有醉漢卧倒

垃圾桶旁桂花樹下有人講故事。

唯名論者孔子也許是憂鬱的博物學者，

你是他的不合格的信徒，片面的信徒。

人人都張開嘴咬走一快憂鬱的圓桌，

我告誡自己不要皺眉。你聲調高昂，

引起我的擔心，彷彿站在水邊

但每一個人都免不了自作自受。

前妻家族勢大，從法院滲透到派出所

將你剪出家庭，安排好長大的兒子。

多少年後，你仍將宣揚她的美貌和

與你競技的另一位詩人的妻子齊名。

她是一名律師，那麼也應該是你的律師

卻經常站在法官那一邊，也許正為此

你才喪失了對法治的信心，幻想並呼喚

她仁慈的人治，講道德，談詩寫詩的青春。

當你的憂鬱成為一部著名的憲法，

我們都應該唱和，像喝醉的官員。

翻閱憂鬱的詞典，憂鬱的百科全書

我們將更像一本憂鬱小說中的憂鬱人物。

我伸出了遼闊的手掌，仔細辨認

漢人的文明在河南一帶掙扎。

而看到我的子孫無限，正向海外蔓延

流播：那時，我終於學會古國的溫柔。

給L，兼示G、S、X、L、G

2016．6，鄭州—新鄉—北京—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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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臉譜欄目主編：宮池

責編：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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